第58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4230 字 2022-08-26

————————————————

李成器与薛崇简在洛阳一住半年,待肃明皇后与昭成皇后的惠陵与靖陵竣工,他们返回长安,已经是一年将尽时。返京之后便是忙忙碌碌的除夕与上元大节,今年是皇帝登基后第一个上元节,虽然皇帝天性不喜喧闹,却依旧要做足除旧布新的架势来,上元休沐三日,由太平公主和皇帝的两位妃子捐助脂粉钱,在长安城内设三日花灯会,天子一家人坐于承天门上观灯,与民同乐。李成器第一次过如此忙碌的节日,身边总是被人群环绕,耳畔永远有人说话,疲惫中带着恍惚,全无一点欢喜之意。

到了十六日,因还在休沐假内,并不上朝,各位皇子皆回归府邸睡觉。因整个大节都不曾好睡,昨晚又熬了通宵,李成器睡到午饭时候方醒来,头脑中犹有些昏沉,连骨头里都生出一股酸意来。他望着帘帷出神,想起回京后所听闻的一切,心中便不觉复又沉闷。

虽然归来的日子短,但也够他了解许多事,成义告诉他,如今父亲聆听宰相奏事,总是先问:“与太平议否?”再问“与三郎议否?”而姑母所奏,父亲无有不听,半年来由姑母举荐而骤登高位的官员已不可计数。数日前听说姑母在光范门邀见中书省几位宰相,暗示陛下将易置东宫,宋璟抗言道:“东宫有大功与天下,真宗庙社稷之主,公主奈何忽有此议。”最后诸人不欢而散。前几日,更是有天宫寺中僧人进言,说五日内将有急兵入宫。诸般传闻令李成器心惊不已,以至于太平屡屡招他过府,他竟不敢前往,只得以诸般杂冗事推脱,花奴还抱怨一回家,两人倒连见面的功夫都没了。

李成器出了会儿神,听见外头王妃元氏轻叩屏风,柔声道:“殿下醒了么?宫中来了中使,说陛下传请殿下。”李成器慌忙起身更衣,王妃亲自端来银盆为他盥洗,见他穿上公服就要出门,忙道:“天寒,妾备了些酒馔,殿下用一口再去吧。”李成器略带歉意地一笑道:“不敢让陛下久候,你们吃吧,莫等我了。”元妃送他到门口,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怔忡了一阵,才缓缓返回室内,坐在妆台前将头上步摇一支支拔下。阿萝诧异道:“娘子大早上起来,为梳这髻子费了一个时辰,怎么就不戴了?”元妃淡笑道:“怪沉的,在家又无人看,戴这些做什么。”

她尽量使得自己的语气从容些,像说一些全不萦怀的事,可是她仍是禁不住呼吸有些急促,镜中的女子身披金线织锦帛帔,面上的脂粉花钿绮丽华美,却将少女的清秀容颜尽皆遮掩。她心下有些恍惚,她做女儿时是什么模样,她自己都不甚记得了,她只知道,无论是素颜还是艳妆,她的任何模样,那个人都看不见,也不欢喜。从大婚之日起,她看到的就是他的背影,那背影从未为她回首。

李成器一路骑马,见满地散落的都是昨晚的花灯残骸,天街上有年老的兵丁在将这些残骸扫去,除此外便空旷寂静,只剩自己的马蹄踏碎这一地冰霜。他心中有莫名的空虚,他并不艳羡昨晚的繁华,可是这繁华过去,仍是让人生出盛景难再的凄凉与孤寂。

他来到武德殿皇帝寝宫,想来皇帝也是起身未久,只着了一身家常穿的圆领长袍,见到他温言道:“你从洛阳归来,我们父子还没有功夫坐在一处说说话。想来你也未用午饭,便传了几个清淡菜肴,你陪我用些吧。”李成器拜谢了皇帝的恩典,便上前坐在皇帝下首,两人闲话了几句今年的灯节,皇帝便叹了口气道:“你姑姑和三郎的事,你有耳闻吧?”李成器不妨父亲开门见山便说到这里,心下骤然一紧,含糊道:“约略听说了些,并不详尽。三郎与姑母都是心性倨傲之人,或者一时误会,还望陛下兼顾调和。”

李旦怅然一笑,叹道:“你姑姑与社稷有大功,可是我除了将她的封邑加到万户,并无别的方法报偿她。她想要将自己的几名亲信置与朝堂,我不能拒绝。三郎经过则天一朝,对女子擅权一事深恶痛绝,也无可厚非。我夹在中间,很是为难。”李成器听父亲说到这里,连忙起身道:“此事陛下当决与宰相。”李旦淡笑着拍拍他的手臂道:“这是咱们父子之间聊聊,你不必如此小心。凤奴,爹爹明白你的意思,你一直在竭尽所能避嫌,维护三郎的储位。可是京中的诸多谣言,仍是将你卷入其中,这才是爹爹最担心之处。”

李成器点头道:“臣有一言,一直惶惶不安,未敢轻吐。臣与几位弟弟,于平乱并无尺寸之功,仅仅以皇子身份,骤加高位领兵权,自古大都偶国乃祸之本源,还望爹爹早日下诏,将我们所领的军中职衔罢去。另外臣身领五千户封邑,与当日太宗所定的皇子实封不可过千户,实在逾制甚多。三郎仁明孝友,天下所知,立他为储乃上应天意下顺民情,陛下便不该因为臣辞位一事,对臣厚加封赏。”

李旦叹息道:“凤奴,你在这世上,有没有人,让你愿意竭尽自己所有,要保护他,为他带来平安、富足与快乐?”李成器一愣,他默默垂首,点头道:“有的。是陛下、姑母、几位弟弟,还有——花奴。”李旦目光柔和地望着儿子,道:“你的母亲不在了,对爹爹来说,这样的人便是你的姑母与你们兄弟。爹爹不是一个好皇帝,天子家天下,可是我眼中所见,心中所想,仍只有这几个亲人。爹爹错过了抚育你的时候,现在只能用这些无用的田地、财富来补偿。你的姑母于我有大恩,她提出任何要求,我也无力拒绝。”他说到此处黯然顿了顿道:“现在想来,其实我与你三伯,也并无多大差别。”

李成器又是心酸又是惶恐,忙道:“爹爹,不是这样……”

李旦道:“我明白我的失职处,我的精神也不济,无力处置这许多朝政。我想过几日,就下诏让三郎监国,你看可好?”李成器道:“本朝素来有太子监国的先例,如此一来,太子名分既定,也可安三郎与宰臣之心。”李旦沉吟片刻道:“今早宋璟入宫,向我说了三件事。第三件与你方才所说不谋而合,他请我罢去你们的大将军之职,令隆范与隆业分别为东宫左、右卫率,既可辅佐三郎,也可免他们手中兵权惹人嫌猜。”李成器道:“宋大人此乃老成谋国之见,比臣所想的更为周全。不知另两件事是什么?”李旦望了李成器一眼,神情略含悲意,缓缓道:“他请我将你和守礼都外任刺史,将太平安置东都。”

李成器脑中如被一阵闷雷打过,一时嗡嗡作响,竟忘了换却神情,只呆呆与皇帝对视。皇帝心中一痛,道:“你不必怕,这两件事我并未答应他。”

就这一句话的功夫,李成器忽然将种种前因后果都想得清楚,对三郎威胁最大的是自己和身为太宗长孙的守礼,将他们遣出京城,便防止了姑母以他们为口实交构东宫。这同他留在东都不肯回来是同一个法子,为何他竟从未想到?只因他心中还有不舍,他刚才还在对父亲说自己别无所求,那是骗人的话,他唯一的要求,便是与那个人不离不弃。可是没想到,到了这一步,这要求也终于不为情势所容。

李成器深深吸了口气,清寒之气如一段寒冰慢慢插入他的肺腑,他只是诧异,为何这长安宫中早春,比洛阳的隆冬还要寒冷。他慢慢站起身,离座坐到阶下跪倒,向皇帝叩首道:“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宋大人此三策甚是妥当,请陛下恩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