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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路过烟波楼,一路往西,来到了安乡县城的最西边,在一条细长狭小的胡同口上停了下来。
“当家的,幼徽姑娘,到地方了。”
车外随行的伙计开口道。
张幼铭应了一声,然后对吴悠悠道:“下车吧。”
吴悠悠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跟在张幼铭后面下车去了。
张家兄妹俩并几个伙计,带上大包小包的谢礼,跟在一个壮士的伙计后头,走进了那狭小的胡同里。
众人在胡同里左拐右拐地走了好一段路,最后来到了一间小小的两层木楼的门前。
那带路的伙计佝偻着身子,往这木楼一指,道:“当家的,就是这儿了。”
张幼铭微微颔首,然后上前一步,扣了扣门。
“空空——”
此时,门里传来了一道略显稚嫩的少年的声音:“是谁?”
“小兄弟,我是城东永乐当铺的大当家张幼铭,是你昨日从水里救起来的那个小丫头的哥哥。我们是来答谢你的救命之恩的。”
张幼铭扬声道。
张幼铭话语方落,屋里就传来了对话的声音。只是说话的人声音不大,听不清楚里面在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门里传来了门栓拉开的响动声,然后木门“咿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有个瘦瘦高高的少年就站在门内:“张大当家的请回罢。搭救令妹之事不过是我举手之劳罢了,您不用记挂在心上,也无需跑这么一趟专门来谢。大当家请回罢,”
听到少年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自己,张幼铭也不气恼。
他打算同这个少年好好说道说道。
可就在张幼铭准备起头做长篇大论之时,站在他身旁的吴悠悠看清了少年的模样,忍不住掩嘴惊呼:“咦?!阿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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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吴悠悠叫出少年的名字,张幼铭微微一怔,而后惊道:“幼徽,你认识这位小兄弟?”
此时,吴悠悠的眼中只剩下这位少年,根本没听到张幼铭的提问。
这人……这人就是阿恒下凡历劫的投胎转世罢?!
吴悠悠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怔怔地看着少年那双漆黑而又明亮的眼睛。
说实话,其实这少年和凌恒太子一点儿都不像。他的五官中规中矩,勉强算得上是清秀,和凌恒太子那勾人心魄的英俊一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是吴悠悠就是下意识地觉得——他,就是凌恒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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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到底年纪还轻,被吴悠悠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没一会儿就脸红了。
羞赧地将脸扭向一旁,少年有些慌张地说了一句:“这位姑娘……你、你别这样看我。”
说完,少年定了定神,复又对张幼铭客客气气地作了一揖,道:“张大当家的,您的美意我心领了。我救张姑娘是出于我这些年来受到的教养,并不是想要得到回报的。若是我收下您的谢礼,岂不成了那沽名钓誉之徒?还请您回去罢,以后也不必言谢,就当这是我身为孔孟弟子应做之事罢。今日就不相送了,张大当家的,后会有期。”
说完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少年便后退一步,将大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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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大门“砰”地一声当着张幼铭的面关上,跟随而来的几位伙计面子上都有点儿不太好看。
有个嘴快的当场就往少年家的大门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我们当家的这么大老远地过来道谢,他不迎进门去请杯茶喝便罢,还给我们吃闭门羹!呸——!不识好歹!”
被少年这般对待,张幼铭心里虽然也有些窝火,但念在他是自家妹子的救命恩人的份上,最后还是没有发作。
叹了口气,张幼铭吩咐手下道:“我们把谢礼放在他家门口,然后就直接回去了罢。”
张幼铭话音方落,吴悠悠便出声否决了他的这个决定:“大哥,这样不妥,阿恒他肯定不会收我们的谢礼的,回头肯定要给我们送回来的。”
难得自家幼妹说出这样有主见的话,张幼铭扭头瞥了吴悠悠一眼,问她:“那你觉得我们当如何?”
吴悠悠稍作思索,答道:“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至于答谢的事情……再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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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家的路上,张幼铭将吴悠悠拷问了一番,问她是如何认得齐恒的。
听说这个少年叫做齐恒,吴悠悠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猜测!
在她还是东海龙宫小龙女的时候,用如意镜看过张幼徽的墓碑很多次了!
上面可不就是写着——“夫齐恒泣立”?!
这个少年,肯定就是凌恒太子的投胎转世没跑了!
确定了齐恒的身份,吴悠悠也不着急着想接下来的对策。当务之急,是要把张幼铭给搞定!
将滴溜溜的大眼睛一转,吴悠悠当场扯了个谎——她并不认识齐恒,她纯粹是蒙的!在来向齐恒道谢之前,她问过家里的伙计,知晓了救命恩人的姓名。这胡家的房子这么小,估计也没住几个人,她就随口叫了一声“阿恒”,谁知道居然还让她给蒙对了!
寻常道来,张幼铭肯定是不相信吴悠悠的这个解释的。
但是吴悠悠就是一副十分笃定的模样,三言两语的,居然也把张幼铭给说信了!
一时间也揪不出吴悠悠的破绽,张幼铭姑且不和自家妹子讨论这个问题了。
他开始烦恼起来:“这个齐恒不收我们家的谢礼……这可该怎么办呐?!总不能一直欠着他这个人情吧?!这不是我们老张家的行事风格!”
说完这一句,张幼铭看向自家幼妹,抱怨她道:“幼徽!都怪你!要是咱们不回来这么早,再在他齐家磨一阵子,这个齐恒肯定就守不住,接受我们的谢礼了!”
——要是齐恒就这么收了你们的谢礼,我日后还怎么寻由头来找他?!
吴悠悠在心里默默地吐槽了一句,倒也没明说,挪着屁股坐到张幼铭身旁,勾住他的胳膊,憨厚可亲地笑道:“哥!这个你就别操心了!咱们家的这个人情,我一定会还上的!”
“当真?”
张幼铭一脸狐疑。
“当真!”
吴悠悠态度坚决。
当铺的事情多,张幼铭平日里就忙得脚不沾地的,现在听到吴悠悠说这个人情她来还,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那成。你也是十二岁的人了,是该帮哥哥做点儿事情了。我们欠齐家的这个人情,就你来还罢。”
兄妹俩一言为定。
六年后,张幼铭回想起当年与自家妹子在马车上的这一番对话,真的是肠子都悔青了。
要是他当初不答应幼徽让幼徽亲自去还齐恒的这个人情,哪还有后面这么多糟心事?!
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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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家,张幼铭马上就回当铺去了。
吴悠悠忙将那带路的伙计叫来,问他齐恒的事情。
姑娘问话,伙计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没一会儿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齐家的底给吴悠悠透了个干干净净。
听完伙计的话,吴悠悠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虽然吴悠悠知道天帝对凌恒太子不好,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天帝竟然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此狠心!
齐恒的命很苦。他是个遗腹子,父亲死于战乱。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元气大伤。齐母身体不好,无法出去赚钱养家。孤儿寡母两个,就靠齐夫微弱的抚恤金以及左邻右舍的施舍生存。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齐恒五岁的时候,齐母又患上了痨病,浑身无力,终日咳嗽不止。齐家连吃饭都是个问题,更别说买药了。无药医治,齐母一病不起,几近瘫痪。小小年纪的齐恒被生活所迫,不得不担起养家糊口的重负。
年纪尚幼时,齐恒就去左邻右舍帮工,赚一日三餐。待年纪大些,识得几个字了,齐恒就在家中帮人抄书誉字,赚取一些微弱的薪水。
因为齐母身边离不得人,所以齐恒不得离家太远太久,可供他选择的工作就少了许多。
但他还是尽其所能地赚钱、省吃俭用,给母亲买药治病。
母子俩就这般相依为命,艰难而顽强地活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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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了十五岁的齐恒的遭遇,吴悠悠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虽然伙计没有提及,但是吴悠悠能想象得到齐恒这十五年来遭遇的那些欺负和折辱。
畏强凌弱是人的劣性之一,在充满了三道九流的市井之中,那些腌臜的人还不知道会如何为难齐恒!
凌恒太子是九重天上的储君,身份尊贵,万众敬仰。
而在这凡世间,是个人都能欺辱他,是个人都能将他踩在脚下……
吴悠悠知道,比之生活上的困顿,精神上的折辱会令齐恒更加难过。
可就在这样卑劣的环境之中,齐恒没有长歪。
今日一见,转世到齐恒身上的凌恒太子还是和吴悠悠记忆中的他一模一样——骄傲、自持。
像是冰山上的雪莲,不容玷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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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了齐恒的处境之后,吴悠悠开始谋划起来。
吴悠悠也不着急着马上和齐恒认识。她先让张家的伙计去把齐恒的日常生活规律给摸了个一清二楚,再根据齐恒的实际情况,进行合理的安排。
这一系列的准备,吴悠悠花了八天。
在第九天的早上,吴悠悠早早地起床,梳妆打扮好,带上昨天晚上买好的烟波楼的点心,坐着马车去了齐家。
齐恒早上起来做好早饭同齐母一道儿吃过之后,会去临街的字画铺子帮忙,赚些微薄薪水。
吴悠悠打算趁着齐恒不在家,先行认识齐母,然后再藉由齐母接近齐恒,进而推倒,呃不,把他追到手!
想到这里,吴悠悠简直要为自己这天衣无缝的计谋给倾倒了!
我的计谋简直是太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