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暴雨野寺(7)

能看得出来,那中年道士说的没错,山神庙确实香火旺盛供奉不断,这里比起燕时洵之前见过的任何一间山神庙都修建得宽阔,足以见到资金之富余。

燕时洵已进入大殿内,就能闻到浓浓的香火味道,神像前的香炉里,也堆满了香灰,仿佛还残留着白天时的热闹气息。

甚至从殿内颜色鲜艳尚未褪色的绸布花带,也能看出这里不久前刚刚举行过一次庙会。

嘉宾们都在旁边院子的房间里,中年道士和两个村民也在自己的小屋里聊得正热烈,雨幕隔绝了外面的所有声音,让光线也变得模糊不清。

空旷的大殿内,只有燕时洵轻微的呼吸声散落在空气中。

他借着从外面照进来的微弱光线,仰头仔细检查着这间正殿,脚步轻得几不可闻。

突如其来的暴雨阻隔了节目组的行程,也冲散了车队。在不得不借宿于不熟悉的郊野时,燕时洵显得比以往还要警惕,从在路上遇到那两名村民开始,就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

并且,在没有人察觉到的时候,燕时洵也起卦问神卦,礼节性的告知山神他们一行人的到来,就像寻常人去陌生地做客那样,寻求主人的帮助和庇护。

他也想要询问这里的山神,这场大雨的停止时间。

——张无病没在他眼前这件事,让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想要等雨停天亮后,立刻去和其他两辆车汇合。

但是,山神并没有给燕时洵任何回应。

“望于山川,遍于群神。”

各地的山神对当地的住民而言,是比其他神仙更重要的存在。比起高不可攀的仙家,山神本就诞生于山林川泽之中,庇护一方,使土地肥沃,风调雨顺,邪崇不侵。

而相对应的,当地的住民也信仰着山神,祭拜并欢庆山神的诞生。或是在山中修建山神庙,或是将村里的大树当做山神的化身,在它的身上披红挂彩,系上红绳,表达自己美好的心愿和对山神的感谢。

不少地方直到现在,仍然保留有这样的传统。

虽然很多地方因为过度开发或是信仰流失,山神早已随之消散了。

但从踏足于此开始,燕时洵就能鲜明的感受到此地浓郁的山神气息。就好像此地处处皆是山神的子民,让山神像从前还仰赖神明天地时代那样,神力和掌控力达到了顶峰。

可就是这样的一位山神,却并没有回应燕时洵的拜访和询问。

就好像祂从来就不存在一样。

这种矛盾也是燕时洵最初心生怀疑的起点,甚至一度认为此地的山神已经离开,只留下了曾经的正神神位,才让他误以为此地有山神居住。

但山神庙的存在,又打破了燕时洵的这种怀疑。

不管是香火旺盛、修缮得当的山神庙,还是管理庙的中年道士,抑或是那两名村民口中山神庙在村子里的重要程度和庙会的热闹,无不证明着这是一间活的,灵验的神庙。

而灵验,是有神居于此间的另一种证据。

那为什么没有回应他……性格问题吗?难道这里的山神是个排外的性格,对外来的人不热情?

燕时洵皱起了眉头,觉得自己的思绪中少了很多块拼图,让他无法顺利理顺所有的事情。

山神庙一般都由村子里自行筹钱修建和维护,名声一般也局限于方圆几里,所以相比于道观庙宇,山神庙的配置和修缮一般都算不上好,装饰也更加的接地气,会很明显的表现出当地的民俗特色和村民们朴素热烈的审美。

但现在燕时洵所看到的,却是一间装饰精美的大殿,其上墙壁天顶到处满画着人物彩绘,将村民们平日里的日常生活描绘得活灵活现,甚至每一个人都姿态各异,服饰各异,每一张脸都各有各的特点,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不同的人,生动地好像下一秒这些人就会从墙壁上走下来。

壁画中除了人物,还有农田屋舍,鸡犬牲畜,甚至连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和后面的山林,都被细致的描绘了下来。

其精细和相似程度,让看到的人不由得感叹这里村庄的富庶程度,和对山神文化保存的完整程度。

燕时洵凭借着极佳的视力,也看清了在天顶之上画着不少动物的形象,有疾速奔跑在草木间的画面,也有作揖拜神的画面。

虽然很少有在山神庙里画这种图景的,但燕时洵也能理解,这是想要表达不仅是住在这里的村民,就连其他的动物也都受山神庇护并且感激山神。

但是当他的目光再向旁边移动时,却视线一凝,有些疑惑。

那是天顶最中央的一那副画,正好在神像头顶的位置。描绘的是一只动物蹲在山顶的石块上,而其他的动物都隐隐有向它作揖的姿势。

如果综合整间大殿来看,更像是所有的村民动物都在向那幅画行礼,将其拱卫其中。

难道修建山神庙的人,是找了个画工精细但对民俗并不擅长的工匠吗?

燕时洵不由有些疑惑。

但他在大殿里走了一整圈,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能暂时将所有的疑惑都归纳在心中,就准备离开。

四周隐没于昏暗中的壁画上,所有画中的人物都转了转被画笔点墨的眼睛,扭过脖子,齐齐的将视线投射向燕时洵,随着他的一步步走动而转动脖子,视线紧紧追随。

牵着孩子赶集的农妇,顽皮藏在门后的孩童,田间种地的村民,甚至是鸡鸭鹅狗,牛羊牲畜……所有被画在大殿壁画中的生灵,都统一看着燕时洵。

他们身上的服装颜色鲜艳,脸上更是画着两团艳红的腮红。在模糊晕开的微弱光亮下,显得格外的诡异渗人。

就仿佛暴雨的阴冷也悄无声息渗入了大殿中,顺着红黑色的地砖蔓延……

“哗啦……”

就在燕时洵马上就要迈开长腿从大殿的门槛迈出去时,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微弱的响动。

这在安静的大殿中,显得极为清晰。

燕时洵也瞬间回头,眼神犀利的直射向声音来源。

大殿内一切都安安静静的,墙上的壁画依旧像燕时洵刚刚看着的那样。他看着声音来源的神像处,锋利的长眉紧皱。

是老鼠造成的声响吗?

但燕时洵没有因为自己的猜测而打消疑虑,而是迈开长腿直接走向了神像。

山神庙大殿内的山神像修得极为宏伟,镀了金身披着红布,与普通村民对神像的理解无异。

高高在上的神像面容狰狞发怒,看上去不像个温柔的山神,倒像是个会靠武力保护村民们的山神。

从一进大殿时,燕时洵就仔细看过这尊山神像了。

虽然怒目神像不多见,但也并非没有。可能是在野狼峰附近常常受到野狼侵扰,所以这附近的村民才希望保护他们的山神是个孔武有力的神吧。

燕时洵这样想着,因此并未察觉出神像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直到现在,他因为忽然发出的声响而靠近神像时,才忽然发觉——

这尊高大到几乎顶到天顶上的镀金神像后面,竟然还藏有一个小小的空间!

燕时洵快步绕过神像转到神像的正后面,然后他的脚步微微顿住,狭长锋利的眼眸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

镀金神像背面,竟然还有一尊小小的神像。

与正面朝向着大殿,接受村民生灵朝拜和香火供奉的镀金神像不同,这尊背对着大殿藏起身形的木质神像,破旧不堪,甚至被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覆盖着。

比起神像。它更像是被丢弃遗忘的旧物。

时光和风雨侵蚀了木质神像混圆的手和慈悲怜爱的眼眸,但却依旧能从残留的流畅线条中,看出在百十年前,匠人雕刻这尊神像时,是怀着一颗怎样崇敬的心,仔细雕琢打磨,最后雕刻出他心中眼中的神明模样。

而如今,神像的头部已经严重缺失,像是被老鼠啃噬而留下了锯齿状的残痕,只剩下半边眼睛还在。一道裂痕从神像的最上方一直延伸到最下方的底座,疏松的木质还在顽强的维持着神像的完整,但依旧因为这道裂痕而岌岌可危,不知道哪天就会彻底碎裂掉。

燕时洵垂眸注视这神像良久,然后弯下腰,抬手轻轻拂去神像上缠绕的蜘蛛网,勉强为神像打理出一个清晰的模样。

就在这一瞬间,一点木屑从神像眼眸旁的裂痕掉落了下来,砸进了燕时洵的手掌中。

就像是,神明哭泣。

燕时洵不由得愣住了。

“是旧神像吗?”燕时洵低低出声,向眼前的木质神像询问,就好像它能回答他的问题一样:“有钱修缮山神庙,立新神像镀金身,旧神像就这样扔在一旁吗?委屈你了。”

说着,燕时洵手掐了个请神手决,另一手托住神像的底座,稳稳的将它从满是灰尘的神台上举了起来。然后绕过这处狭隘肮脏的空间,将这尊小小的木质神像,放到了高大神像所在的神台上,暂时请离。

随即,他又重新步入高大神像之后,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迅速将这方小空间的灰尘清理出来。

但将注意力一直放在清理上的燕时洵没有看到,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整间正殿,满墙的人物形象都展露出畏惧的神色,皆在画中向后退了好几步,甚至有不少人物直接藏身在了旁边画着的建筑中,不敢将自己暴露在外。

而壁画和天顶上的那些动物,却瞬间面目狰狞,做出发怒的姿态,甚至有的伸出锐利的爪子,想要从壁画中伸出去,直抓向那尊破损的小神像。

“燕,时洵?”

大殿之外,忽然传来了一声低沉磁性的男声,呼唤着燕时洵的名字。

壁画上的一切,瞬间如常。

燕时洵清理神台的手一顿,“啧”了一声。

从这个声音和断句方式,他就听出了是谁在叫他。

正是那个让他颇为看不顺眼的导演助理。

那助理每次念起他的名字时,吐字发音都和其他人不同,总是会咬住“燕”的最后一个音顿一顿,才接着喊“时洵”,这样的停顿和含糊无端产生了不少亲昵感,甚至听起来就像是关系很好一样没有互换全名,而是在念——

时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