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喜嫁丧哭(35)

虽然杨土没有听明白燕时洵的意思,但他还是从燕时洵的动作里看出,他应该是找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燕哥,这是什么东西?”

杨土仰着头,惊愕的看着燕时洵站到椅子上,伸长了手臂在房梁上摸索,最后拿下来一本落满了灰尘的破旧本子。

那本子很小,很适合藏在衣服里或是某个角落里。从老旧的表皮来看,很像是很久以前集市上会卖的那种。只是因为时间太久,纸张都已经老化泛黄,与湿气和尘土一起,变成了一团黑色。

燕时洵小心的轻轻翻开手中的笔记,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不想再次伤到已经无比脆弱的纸张。

笔记里面,密密麻麻的用铅笔写着字,没有留一点空隙。

并且,每一段文字前面都标有时间,就像是日记一样。

但却和日记不同,江嫣然写在这上面的,几乎每一天都只有一两句话。

燕时洵心中了然,知道这恐怕是因为江嫣然拿到纸笔并不容易,藏好笔记本也很艰难,所以她只能尽可能的言简意赅的记述所有重要的事情。

在笔记的第一页上,江嫣然的笔记清秀工整,写明了所有。

[如果你此时在看这段话,那就说明我已经死了。虽然很遗憾,但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如果你愿意帮我把这个笔记本送到外面,我感激不已。或者,只是听我这个已死之人,最后留下些活过的证明吧。

我叫江嫣然,京城大学学生,二十岁被拐卖到旺子村,被迫与杨老三成亲,目前在旺子村已经四年。这期间,我总共逃跑九十二次,皆以失败告终,四肢俱骨折重伤过,内脏受损严重,旺子村所有村民,都是加害者。

我叔叔江成来找过我数次,原籍官方机构也曾来救过我,但都失败了。我叔叔被杨老三抢走了所有钱后,死在了旺子村。他没能带我回家,我也没能救回他,最后,连我也要死在旺子村了。

希望我死后能够化为厉鬼,希望我叔叔可以忘记我去投胎。

我要旺子村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

燕时洵垂眸,半晌,落在笔记本上的手指,才轻轻的从第一页开始向后翻。

[9月10号。

我假意同意,使杨老三放松了警惕,允许我和旺子村妇女一起去集市。她们在监视我,我只好放弃报警。偷了本子和笔,没钱,非常抱歉,我会还。]

[9月11日。

我在策划第十六次逃跑,旺子村所有人都是监视者,被抓回来打断骨头很痛,上个月被打断脚腕后,我不得不休养了很久。这次,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9月20日。

第十六次逃跑失败,我又被锁在了房间里,杨老三每日来找我,完事后会留下食物。他想让我给他生孩子,我不会生下畜生的孩子。但是为了能回家,我要忍耐。]

[10月2日。

杨老三酗酒后用铁锹打了我二十四下,我感觉胃很痛,可能是出血,但我还不能死。邻居来阻止,说为了我花了十块钱,得等我生完孩子再说别的。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生孩子的畜生。]

[10月28日。

因为我上次拒绝了杨老三,已经一周没有东西吃了,我开始出现幻觉,叔叔好像白头发又多了不少,我想他了。我想回家。]

[11月17日。

我跑都了镇上,找到官方报警,但是在我等待的时候,他们通知了旺子村,我又被抓了回来。这次打得很重,我吐了血,希望我能挺过去。原来镇上的人也姓杨,他们是一伙的。]

[12月3日。

冬天山里很冷,杨老三把我扔在这里,没有柴火和被,我希望我能熬过这个冬天。我梦到叔叔了,他在哭,我想要帮他擦眼泪的时候,梦醒了。]

[1月16日。

旺子村要到镇上置办年货,趁着杨老三高兴,我提出要一起。在镇上,我碰到了一个外姓警察,他很好心的帮我把信物传了出去。希望这次能顺利。]

[2月2日。

没有回音,我的耐心快要到头了。还是说那个外姓警察,也和杨家的人一条心?]

[2月17日。

趁过年逃跑,失败,腿被打断扔在了房间。铁链磨得我手很痛,伤到了骨头,天冷疼得厉害。]

[3月28日。

集市时那个外姓警察来找我,悄悄告诉我,已经找机会递了出去,如果我叔叔看到,他会知道是我。我叔叔一定在找我,我不能放弃,我要等到和他团聚。]

[4月6日。

杨老三很粗暴,我流了很多血,我好冷,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我在想,是不是死了才会解脱?或许我不应该继续坚持下去,我好疼。]

[4月20日。

在旺子村的人眼里,我花费了数年时间学的知识没有用处,我只是个生孩子的畜生。这个村子已经烂了,但是孩子们还没有,我开始教他们写字,希望他们以后可以成为更好的人。]

[5月4日。

杨老三用刀砍我,我很疼,流了很多血,手腕磨得能看到骨头,伤口发炎溃烂,我在发高烧。也许这就是我的结局吧,一个人死在这里。我恨他们所有人。]

[5月27日。

有了回信!我叔叔找到了我,他要来了!]

[6月29日。

旺子村的人打了我叔叔!!他的腿被打伤了又吐了血,我哭着求他离开,我怕旺子村的人会打死他。]

[7月9日。

被锁,周围的妇女在看守着我,他们所有人都是帮凶。不知道叔叔情况怎么样了。]

[7月18日。

我吐得厉害,我怀孕了。杨老三很高兴,他放松了对我的限制,可以策划下一次逃跑。]

[7月27日。

逃跑失败,被抓。我故意撞在墙上,流产。呵,做梦都别想。]

[8月19日。

不知道叔叔怎么样了,我很想他,我想要回家。]

[8月26日。

叔叔来了,他看起来又老了很多,我对不起他。]

[8月27日。

他们打断了叔叔的腿!!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10月24日。

又一次怀孕。叔叔来了。杨老三威胁我,如果我敢流产,他就杀了我叔叔……我妥协了,换叔叔活着离开。]

[10月25日。

叔叔,别再来了,求你,忘了我,回家好好生活吧,再来的话,他们真的会打死叔叔的。是我不孝。]

[6月17日。

生下一个男孩,杨老三很高兴,我只觉得恶心。]

[8月23日。

叔叔来了!他带着原籍官方的人一起来了!我可以回家了!!]

[8月24日。

我诅咒杨家所有人,都不得好死!镇上的人来了,他们也姓杨,他们和旺子村是一伙的!他们赶走了官方的人,还打伤了我叔叔!!!那个姓陈的警官说他会带我离开,他失约了,我们走到一半,被旺子村的人追了回来,官方的人很多都被村民打伤了,镇上的人视而不见,是帮凶!杨家,全是帮凶!!!]

江嫣然写下这些话时,情绪极为激动,笔画用力到划破了纸张,铅笔折断铅了好几次,在字上留下浓重的黑点。

燕时洵修长的手指久久没有翻到下一页,只是看着标记为8月24日的这一页,垂下的眼睫轻颤。

今晚他与陈警官和官方负责人通电话时,已经从他们那里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搞清楚了,但是再多的陈述,也比不上受害者本身愤怒的诅咒。

字里行间,全是仇恨。

燕时洵能猜到江嫣然坚持记录的原因。

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又在几十年前最清朗的城市上学。所以,她相信官方的力量,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被官方救走,还她一个公道,和温暖的家。到那一天,她在笔记上记录的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将作为呈堂证供,帮助她指证犯罪者。

可是,到最后,这本笔记失去了它本来被计划的作用,反而成为了江嫣然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绝望和仇恨的记录者,记录下她一日复一日的挣扎和苦难。

最后,成为了她的遗书。

在她死前,她在墙壁上刻下了最后的求助,期待着某一天,谁会发现这片墙壁上掩藏的秘密。而笔记本则被她藏在房梁上,希望能够凭借这个,在她死后也能说明当年到底都发生过什么。

即便是一个迟来的公道和拯救,她也想要拥有。

江嫣然不知道谁会发现它,也不知道在自己死后,要多久才能被发现,不知道到那时,那些有罪的人是不是还活着。

她只是,怀抱着最后的希望,想要在生命的最后,最后一次向罪恶发起挣扎和反抗。

可惜……

江嫣然临死前所有的期待,都落了空。

藏在房梁上的笔记本几十年来没有人发现,到最后落了厚厚的灰尘,几乎要湮灭在灰尘和水汽中。让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善意和期待,也几乎跟着被抹去。

燕时洵在心中一声叹息,轻轻将手中的笔记本合上,觉得这一刻,他手中的东西忽然间便重逾千斤。

这不再是一个笔记本。

这是一个生命,所有的苦难和抗争。

是生命与公正的重量。

就在燕时洵手握着笔记本陷入沉思中时,房间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唢呐声,那声音锐利到几乎可以撕裂黑暗,穿透房门的隔绝传入房间内,让燕时洵修长的身形一顿,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掀了掀眼睫,原本柔和的眸光在瞬间冰冷而锋利,直直看向房门的方向。

站在门口的杨土战战兢兢的缓慢挪动到房门后面,透过已经被腐蚀到破烂不堪的木板缝隙中向院子里看。

原本还在院子里闲聊欢笑的村民们,此时都齐齐的聚集向主屋门口。

他们有规律的拍击着双手,带着统一笑容的脸上满是喜意,嘴里发出着欢呼和庆贺的道喜声,似乎在准备迎来什么隆重的事情。

红色的布料将不大的院子装点得喜庆,窗户和墙上到处贴着“囍”字大红剪纸,高高挂在房屋门前的红灯笼投射下红色的光芒,可是那些村民们,没有在地面上留下影子,反倒被那红光镀得浑身如同浴血般鲜红。

血月的笼罩之下,唢呐的音调高低唱鸣,喜庆的曲调之下,遍布着锐利,就像一把尖锥,插.进村子的心脏。

杨土被外面诡异的场面吓得心肝颤颤,连忙后退了两步远离房门,仓皇回首看向燕时洵。

“燕哥,外面好像不太对。”

杨土声音颤抖着,他看上去脸色苍白,胡乱的在房间里乱瞟,似乎是想要找到一个可以逃跑的出口:“我,我们不能继续这么留在这里了燕哥。”

“杨土,有些事情无法用逃避来解决。就算你这一次逃避了,它总归还是会回来找你。”

——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就是出击。

现在,立刻。

燕时洵将手中的笔记轻轻放在自己的外套口袋里,轻柔的动作似乎是在担心自己的力道是否会损坏这年逾几十、已经脆弱不堪的纸张。

他的手指碰到了手机的棱角,便顺手掏出手机看了眼,想要看看现在是否恢复了信号。

可惜,手机的页面依旧静止,信号栏上依旧的灰色的。

燕时洵的目光无意间瞥过时间。

十二点刚过几分。

他皱起了眉,又确认了一遍。

……奇怪,他刚刚在离开农家乐的时候,就确认过时间。那个时候,就已经是十二点刚过几分。

虽然在此期间,他再没有抽出机会确认时间,但是光是从农家乐走到这里,就需要几十分钟。况且他还带着杨土翻过十几户村民家里,确认过那些被布置成灵堂的家家户户,少说也要耗费一个小时左右。

燕时洵自己心中粗略估计,距离他和杨土在农家乐第一次遭到骸骨的攻击,体感已经过去两个小时左右了。就算这个时间不准,那怎么样也不应该还是十二点多。

——不,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燕时洵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时间也和他现在看到的一致。

怎么回事?难道不是没有信号,而是手机出了问题吗?

燕时洵皱眉向自己的腕表看去,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也不是手机的问题。

——腕表的时间,同样停留在刚过十二点。

时间出了问题,抑或是……世界出了问题。

燕时洵手中拿着手机静立在原地,眸光猛然阴沉了下来。

杨土却已经焦急到不知所措,只好缩在燕时洵的身边,尽可能的远离房门。

“燕哥,我们真的要想想办法,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我承认,燕哥你确实很厉害,是我见过最厉害又有实力的人了,知道太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但是,燕哥你不了解杨朵,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杨土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我们这些年一直都被杨朵扰得不得安宁,我太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恐怖的事情了!而且,而且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如果我们没办法找到能够镇魂的东西,杨朵真的会杀了我们的!”

“什么时间要到了?”燕时洵敏锐的捕捉到杨土话里的重点。

“头七。”

杨土害怕一样伸出手,双手抱住脑袋,将自己缩成一小团瑟瑟发抖。

他的声音颤抖着:“明天,是杨朵在几十年前头七的日子。”

“她会回来找我们,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她,她会杀死我们所有人!”

明天。

燕时洵的脑海中忽然划过江嫣然白天时向他说过的话。

——‘在明天黄昏前,离开村子。’

太阳落山,月亮将出,是为昏礼。

当年杨朵出嫁的时刻,正是黄昏。

所以,江嫣然的本意,是在告诉他,在杨朵的头七之日,她会在出嫁的时刻,力量达到顶峰?

老旧的房屋内,燕时洵沉下了眉眼,而杨土依旧在畏惧的颤抖着。

而房屋外,所有规律的拍着手掌的村民们,迟缓而统一的慢慢转过头,僵直的目光看向偏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