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地方,他站定。
一团乱。
现场足有几十人,具体多少,数不清。
西戎公主善武,但人手少。宫里的公主和贵女至多会点防身术,没有武艺出众的,但人多势众。
因此,战况僵持不下。到处都是太监、宫女,追着西戎的侍从揪头发、咬手。长悦、长乐都在。
可他盯着的,却是穿着粉色夏裙的狠心小丫头。
明容不会打架。
她完全懵了,不知所措,叫着:“别打,你们别打啦!”
有人揪住长乐公主的头发,她不及多想,折下一段树枝,敲那西戎人的肩膀。
人家回头,她吓得一声尖叫,抱着脑袋逃窜,又叫:“别打我!别打我!”
赵巽好笑又好气。
他吩咐不胜和战无:“保护明姑娘和几位公主。”
他看准西戎人之中衣饰最华丽,身份最显贵的,逮着她就打。
擒贼先擒王。
十招之内,逼退那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少女,紧接着飞起一脚,对方噗通掉入水池。
西戎人不打了。
他们着急下水救人,大叫:“公主!公主!”
又用方言辱骂大曜人,叽里咕噜的,赵巽反正听不懂。
众人围到桥上。
赵巽问:“怎么回事?”
长悦公主的发簪歪了。
她抬手扶正,气喘吁吁的说:“七哥,你来的正好。西戎的臭丫头,她以为这儿是西戎皇宫,还敢撒泼呢!我们教训她一下。”
赵巽笑了笑,没说什么。
池子里的金城公主倒是听的清楚。
她爬起来,浑身湿透,抹一把脸上的水,用马鞭指向桥上的少年,质问:“你,你是何人?你——女子之间较量,你一个大男人,突然出手,胜之不武,你羞不羞?!”
“大曜的百姓,老弱妇孺,我自当看顾。”赵巽吊儿郎当的,剑眉一挑,“至于你们西戎人,上至七老八十的老太,下至襁褓中的婴孩,敢欺负老子的人,老子见一个打一个。”
金城公主惊呆了。
明容想,她一定从没见过老太和婴儿都不放过的恶魔。
七哥只是吓吓她而已,她当真了。
“你——”金城公主动了动嘴唇,“本公主何时欺负你的人?你谁啊!”
赵巽勾起唇角,目光往左,看着狐假虎威,一脸傲气的长悦公主,“这是老子的妹妹。”目光往右,落在粉衣小丫头身上,他一顿,故意道,“这是老子的心上人。”
明容愕然。
身后,有人轻笑,不知是谁。
明容的脸涨红,恨恨地一跺脚,压低声音,急道:“你失忆啦?!”
赵巽低哼。
明容气结,又羞又恼,“你乱讲,你乱讲乱讲乱讲!”
赵巽又哼了声。
她一激动,就是这般作态,两个字,个字,重复数遍。好像多说几次,就成真了似的。
笑声一阵一阵。
明容的脸越来越红。她捂着脸,跑远了。
不到半个时辰,赵巽在东宫找到明容。
小姑娘在他四哥那儿告状。
她说:“……七哥失心疯,大庭广众之下乱说话,说、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害的大家笑话我!我跟他讲那么清楚,你也听见了,他却不听,他间歇性失忆!”
她一急,脸色就红,可声音还是软软甜甜的。
明容不会打人,也不会骂人。
两年后,年后,赵巽再想起这件事,才后知后觉——
明容为何往东宫跑?
她受了委屈,不回长宁宫。她想告他的状,不去长春宫,偏偏跑来东宫。
皇后是她亲姑姑,是她长辈,母妃能为她作主,可她两个都不找,只找四哥。
他当时怎么没看出来?
因为太熟悉,他们一同长大,一直在一起,所以不曾多心?
还是因为他的心思全在明容那红扑扑的小脸上,没空想别的?
明容说:“你管管他,你管他!”
她甚至扯着太子的袖子。
四哥从不让人近身。
东宫的宫女和小太监,离他稍近,他便反感,仿佛周围的风遭到无形的污染。
他放任明容拉扯他,摇晃他。
怎么就没看出来?
赵秀道:“你去玩。”
明容便离开,临出门,瞪他一眼。
赵巽笑道:“四哥,那丫头找你告状。”
赵秀没什么表情,淡声道:“明容说了无心于你,别纠缠。”
赵巽呼吸一滞,拳头攥紧,故作不在意,“她今天不喜欢我,明天、后天也许就喜欢了。”
赵秀:“没这道理。”
“……容容还小。”赵巽闷着语气,“她什么都不懂。待我从燕北归来——”
“你在燕北白天习武,夜里读书,趁早忘了她。”
“我偏不!”赵巽心头火起,“整天督促我读书,有什么好读的?我早说过,这辈子就想当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兵书我自会研读,至于国事政务……不有你在吗?”
赵秀冷冷道:“我死了呢?”
赵巽一愣。
他的兄长冷漠地盯着他,目光迫人。
比目光更可怕的,是他永远苍白不见血色的容颜,他清瘦而单薄的身躯,和脆弱的骨骼。
——如果他死了呢。
赵巽心中清楚,四哥并非与他说笑。
他沉默,许久才开口:“四哥,其实……我也想过。”他声音微涩,咳嗽一声,“你放心。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是说如果——你趁早成亲,生个孩子罢。”
赵秀拧眉,“什么?”
“你留个子嗣。”赵巽解释。他口拙,心里急,一急,言语更乱,“你放心,你的孩子,自然就是我的孩子,我定当尽心辅佐他成才。他的年纪要是太小,那也没事儿,大不了我摄政几年,等他大了,便由他来管事。总之……总之你放心,我和容容——”
“你和容容。”赵秀轻轻道。
“我摄政,容容当然是我的摄政王妃,所以我才说,你的血脉,我和容容必须视如己出,我们一定照顾好他——”
“你休想!”赵秀倏地起身,带翻一张椅子,“赵巽,我告诉你——”
话音未落,一口血吐出来,血染衣襟。
赵巽震惊过后,厉声道:“传太医!”他扶赵秀,被兄长推开,于是对外破口大骂,“人都死哪去了?!”
宫女和太监鱼贯而入,又匆匆退出。有的奔向小厨房,有的奔向太医院。
明容也来了。
她一见这场面,愣了会儿,急忙搀扶仍在咳血的太子,又问另一人,“他……他怎么回事?好些日子不咳血了啊!”
赵巽喃喃:“我不知道……”
赵秀侧着脸,薄唇被鲜血染红,目光也泛着血光,“滚!”他暴怒,额头青筋毕现,“赵巽,你给我滚!”
赵秀病倒了。
明容成天犯愁。
赵秀上一次病成这样,貌似还是被她气的。
他那人,冷心冷肺,只对她和七哥好一点,所以只有他们能气到他——可怎会如此啊?
他的一张嘴,有理没理都不饶人。
七哥不善言辞,怎么看都吵不过他。
不管怎样,赵小秀是真的病了,他不想见七哥。
七哥也有自己的烦恼。
他踹金城公主的那一脚,可能踹得太有型,太帅气,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踹出了公主一厢情愿的爱情。
宫中盛传,西戎人说,金城公主好骑射,善武,曾经设擂台迎战西戎俊才,百十男儿,无一人过的了她手中马鞭。
谣言吧。
明容当时明明看见,两个宫女,个太监,有人扯她胳膊,有人按她肩膀,她就没辙了。
公主来谈判,没见谈成什么条件,自己却深陷爱情的海洋。
西戎的民风也实在彪悍。
那日宫中设宴,她拉着大皇兄,来到七哥面前,指着他,开门见山道:“我要他当驸马。”
七哥把赵小秀气病了,心情本就糟糕,宴会一起,光顾着喝闷酒,听见她的话,便如火山爆发:“你想嫁我,你有病啊?!”
“不是我嫁你。”金城公主纠正,“是你当我的驸马。”
七哥冷笑,“你是西戎公主,我是大曜皇子。将来,不是我带兵杀你全家,就是你全家被我杀,嫁个屁!”
他的言论激怒了西戎人。
两国本就处于沉没边缘的友谊小船,硬生生被他凿穿一个洞。
双方对峙。
有不明就里的来使问:“他是谁?”
另一人答:“早前,我见他背着枪在皇宫里走,他说自己是皇子,那他母亲定是叶家的少帅。”
七哥道:“我母亲姓玉!”然后骂了句让明容捂耳朵的话。
他喝了酒,西戎人也饮酒,对方听他骂得有辱斯文,火冒丈,“你是玉家人,你的刀呢?玉家没人了吗,刀法后继无人?!”
此话一出,玉太师和两个儿子拍案而起。
他们那两桌,只有一个人垂着事不关己的死鱼眼,还在吃饭。
玉太师的大儿子玉青山拍了那人脑袋一下,“别吃了,起来!”
那人起身。
西戎人也许认出了他那双十分有个性的死鱼眼,交头接耳。有人道:“殿下,寒山之玉。”另一人道,“看他眼睛,准是他。”
西戎人不敢再闹。
明容心想,玉寒山好厉害啊,人家听他名字就让步,不愧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人。
后续发展,她不知情,她提前离席。
赵小秀病得昏昏沉沉,却总惦记她,非要抓着她的手才安分。
她不在,他醒来又要发脾气的。
太子病了天,通用药压不住他的咳嗽,太医院束手无策。
明容真有点害怕。
这……这像极了古书上写的,药石无医。
于是,她平时做事都心不在焉,在路上走着,有时候也会出神。
第四天,去东宫的路上,她又晃神了,待冬书提醒,她已经拐到御花园的假山群,这地方最容易迷路。
一时半会儿,她偏偏还不能离开。
不远处,有、四人的身影,鬼鬼祟祟。
明容只能瞧见一人的脸,还有两人的背影。那两人,身着西戎服饰。
“……你没听说吗?咱们吃了败仗,被人打到自家地界啦!你以为我来大曜做客?你还敢对我提要求。”
“不是要求,大兄,我请求你告诉我,我妹妹——”
“你求我,我又能如何?”西戎大皇子摊手,不耐烦,“你不活得好好的吗?送你来的那一年,他们没杀你,现在更没理由杀你。我实话与你说,现在,北魏、大曜与咱们都有纷争,家里也不安全,你可知父皇和我,我们平时有多烦心?你在这儿,反倒无事一身轻,安心待着罢!”
明容呆住。
他在对秦之兰讲话。
他没看见秦之兰破破烂烂的衣裳,不干净的头发,和满手满身的伤痕吗?
他穿着西戎太子的衣服,为何要对衣衫褴褛的弟弟说这些?
大皇子拍拍秦之兰的肩膀,大步走了。
明容瞅准空子,带上冬书悄悄离开。
她不想偷听秦之兰和亲人的对话,那不仅让她心虚,更让她难受。
深夜,赵秀重病,咳血不止。
秋月连夜来长宁宫找明容,为此还惊动了皇后。
这时辰,明容原本不应该出去。
太子与她虽说青梅竹马,认识多年,可他们的岁数渐长,不比从前,这又是深夜,不能不避嫌。
皇后吩咐若梅,从库房取出圣上年初赏赐的山参,又叫明容带去东宫。
如此,总算也有理由。
来到太子的寝殿,秋月才偷偷告诉她:“殿下病糊涂了,意识不清醒,奴婢实在没法子,这才惊扰姑娘和皇后娘娘,奴婢该死!”
明容摇摇头。
她以为赵秀和前两天那样,时梦时醒,梦里蹙眉,醒来抓着她的手不放。
不是。
他真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