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圣坛

炎夏。

天热得像一口大锅,所有人都在汗水里沸煮。

禧妃望着女儿嫣红的脸,额头、鼻尖和鬓边的汗珠,摇了摇头。

她一边使眼色,让金璃布菜,一边打扇子,替长乐扇风,一边抱怨:“你们呀,动的什么歪脑筋,啊?顶着暑气,摆着冰盆,关上门吃暖锅——银璃,快把窗户开开!瞧这俩丫头出汗出的。”

嘴上不满,心中并无责怪。

长乐一向挑嘴,每年天气一热,胃口欠佳,人瘦得厉害。可她今天吃的却多。

禧妃身为人母,再没什么比看见女儿多吃东西,更让她高兴的。于是,她扇风的手也有劲,“我看你们明儿一早准上火,到时一个个嘴巴起泡,别来我这儿哭——”

“咳,咳咳,娘娘!”明容咳嗽着,委委屈屈的道,“别扇啦!热风吹得我眼睛睁不开。”

禧妃一怔,继而抿唇笑。

金璃和银璃也低头笑。

禧妃摇扇子,白茫茫的热气全扇到对面的小姑娘脸上。明容热得脸蛋通红,小手直揉眼睛。

禧妃放下团扇,拿起筷子,夹一只鱼肉丸给长乐,又夹一只给明容。

明容说:“谢谢娘娘。”

禧妃摆手,随侍的宫女退下。

门又关起来。

禧妃托着下巴,打量明容。

小丫头穿着粉色轻衫,梳着娇俏的双髻,乌黑的发间簪浅红小花。分明已经及笄,却比小一岁的长乐更青涩。

她微笑,目光落下。

少女手腕纤细而洁白,腕上戴一串深褐色的佛珠,佛珠刻字:

“长乐明容。”

长乐手上也戴着一串一模一样的佛珠。

禧妃问:“这珠串哪儿来的?”

长乐答道:“庙里求的。”

“你几次出宫,说是为叶皇后祈福,结果求回来一串长乐明容?”禧妃心里好笑,面上严肃,“敢情骗你父皇呢?”

“宫里人人骗他,他也骗自己。父皇不在乎。”

“那你也不能明目张胆,兴许哪天陛下就在乎了呢?”

长乐不以为然。

明容转动皓白的手腕,笑眯眯地看着珠串。

前天,她独自上山找大哥。

佛珠是大哥亲手打磨的。他原打算在佛珠上刻‘清心若水,大道无情’,赠予阿朝和阿暮,被她抢了先。

明容无心大道,只想要闺蜜手链。

她央求大哥刻下‘长乐明容’四字,回宫后,自留一串佛珠,另一串送给长乐。

大哥写字工整美观,刻字也好看,明容甚是满意。

“今年中秋,我和长乐打算做月饼送往各宫,月饼上的字就写长乐明容。”她高兴的道,“娘娘,你爱吃莲蓉馅吗?”

她问完,生怕碗里的肉丸和肉片凉了,又开始大快朵颐。

禧妃啼笑皆非。

明容爱吃也能吃,禧妃真怕她吃成她爹爹的身形。听人说,那位心宽体胖的南康侯夏天上朝,比别人打仗都累。

然而,若当真有那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

夫家不肯要,娘家容不下,明光殿总有明容的一席之地。

长乐明容——

这两个丫头,无论长多大,哪怕子孙满堂、垂垂老矣,在她心中,她们也是可爱的孩子,永远都是。

长乐道:“我娘爱吃豆沙馅。”

明容点头,“那做豆沙。”

“不能满宫送。”长乐又道,“保不准有人闲得慌,借机生事,自称吃坏肚子、中毒害病。”

“只送认识的人。”明容说。

禧妃听着。

几句话的功夫,明容的碗已经见底。

禧妃失笑,拿起空碗,捞菜往里面放。

明容盯得紧紧的,叫:“够了够了,不吃青菜!”

禧妃道:“不准挑食。”

她把碗还给小丫头。

明容愁眉苦脸,小脸皱起来,习惯性地噘嘴。她这模样可爱可笑,长乐见了,多吃了小半碗菜。

“明容你啊……”禧妃叹一声,笑一声,“你记得多陪太子殿下用膳。”

“他吃饭不是冷脸就是臭脸,很讨厌啊。”明容低眸。

“太子一身病骨,还挑拣四的不肯吃东西,怎么好的起来?”禧妃道,“你陪太子吃饭,他一开怀,没准愿意多吃两口。”

明容埋头喝汤,半晌,模糊道:“……有陪他。”

这不天天陪着吗。

她在,赵小秀吃饭比较配合,除了这两天——他看不惯长乐明容手串,说那字金光闪闪的长了毒刺,扎他眼睛,怕是巫蛊邪术。

他非要她摘掉。

她不答应,他就作天作地,无事生非,自己不肯好好吃饭,偏怪佛珠倒胃口。

赵秀才是妖怪吧,妖怪见了佛珠才会生理不适。

谁理他。

明容吃肉飞快,吃菜细嚼慢咽,吃完了,说道:“我来的路上撞见若才人,她眼睛很红,像哭过。”

若才人刚晋了位分,本是宫里的一桩喜事。

许多人向她道贺,明容也在其中,她笑得勉强。

她的封号是皇帝亲自挑选的,足可见对她的重视。李美人就没这么幸运,她和若才人差不多时间晋封,皇帝懒得选字,她姓李,就叫李美人。

李美人私底下告诉明容,她羡慕若才人。

明容想,她说这话的时候,不像羡慕,更像幸灾乐祸。

“……若才人?”禧妃轻哼,“不哭才见鬼。”

明容问:“为何?”

“我娘刚进宫,父皇赐她的封号为‘影’,影贵人,影子的影。”长乐冷笑,“这么多年,他一点没变。”

明容愣住。

若才人,影贵人。

皇帝赐的封号并非偏爱,而是羞辱。

“后来——”她开口,嗓子紧涩,“后来陛下改封号了吗?”

“不是他。”禧妃道。

明容不解。

禧妃看向少女,淡淡一笑:“叶皇后越过陛下,直接下的命令。”

她提起紫砂茶壶,眼睫覆盖下来,遮住眼底涌动的情绪。

只有叶初敢,也只有她能。

禧妃闭眼。

那是她人生中最惨烈、最绝望的一年。

未进宫之前,她和城里千千万万平凡的姑娘一般,随家人做些糊口的小生意,卖吃食,也卖自己做的荷包、绣帕等小物件。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有遮风挡雨的屋檐,有果腹的热食,也有心悦的邻家少年郎。

两家甚至已在谈婚论嫁。

就因为她的脸,她的眉眼,一朝飞来横祸,她所拥有的平凡而温暖的一切,尽数崩毁。

那一天,她回到家,迎接她的不是父母和弟弟的笑脸,而是满室狼藉——翻倒的桌椅,戎装的士兵,惊恐而无助的家人。

不止她的亲人,还有未婚夫一家子。

他们双手、脚踝被铁链捆缚,卑微地跪在她面前,不停发抖。

……真像啊。

为何人与牲畜,竟能如此相似?

一旦沦为俎上鱼肉,命在旦夕,人就是待宰的牲口。

青年坐在上首,俯视她,如遥不可及的神祗。

那人满头华发束起,面容清隽,温润似玉,双目生而带着悲天悯人的郁愁,如许柔和。

菩萨面,修罗心。

叶家爷。

他不曾开口,所有的话都由她的至亲来说。

年迈的爹娘苦劝她进宫。

他们说,二姐,别哭,你听大人的话,大人带你去享福呢!那可是皇宫,你去了,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尽你享用,邻里乡亲该有多羡慕你,多少人求不来这福气!你快跪下,叩谢大人赐你发财的机遇。

弟弟满脸是血,一开口,往外喷血沫子。

他哭着求她点头,他不想死,他那么年轻。

还有,还有她的心上人。

王郎脸色惨白,从头到尾,不敢抬头,不敢看她。

他声音发颤,颤巍巍的说,二姐你答应罢,算我求你。

一个时辰。

她站在家里,听他们劝了一个时辰。

从爹说第一句话,从第一眼看见弟弟断裂的鼻骨和满面鲜血,她就站立不住,摇摇欲坠,可她竟然完整的听完了。

她怎么站下来的?

忘了。

只记得,王大娘的左腿浸泡在血泊中,痛得昏死过去。王叔的胳膊被人生生捏碎,软软地垂下。长刀架在王家妹妹的脖子上,一行行血珠子滚落,她的哭声贯穿回忆,震耳欲聋。

王郎毫发无损,他的家人却支离破碎。

他崩溃了。

她心爱的少年冲她磕头,额头一下下撞击地面,他也开始流血。他沙哑的说,我对你不起,二姐,你进宫罢!

她进宫了。

第二天,家里送来消息,王郎另娶她人,就在她入宫当夜成的亲。

自愿的吗,被逼的吗。

她不求答案。

有什么大不了?

宫里的日子,不比市井街头强上千倍?

帝王年轻,风华冠绝天下,王郎全身上下加起来,不如陛下的一根头发丝英俊。吃亏的是他。

要说从未对皇帝动心,从未抱有期待,那太违心。

帝王英俊,却冷漠。

初次承宠的夜晚,漫长得永无止境。

那是她度过的最诡异,最迷茫,也最可怕的时光。

皇帝不想听见她的声音。

他命令她坐着,一会儿要她笑,一会儿又不准她做表情,一会儿要她看他,一会儿又要她无视他。

种种行为,充满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