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安道:“已快到中旬,诶,为何灭了炭……”说完,他才看到顾越右手背上的伤痕不仅没有愈合的迹象,反而发炎脓肿,外圈已成紫红,内里还渗着水。
顾越也是才看见,把手收在背后。苏安咬咬牙,朝外面喊道:“还没定罪,受了伤,怎么不医治?!”法曹应道:“囚在外,已二次覆奏,唯有五品以上才能享酒食,听亲故辞诀,七品以上才能免枷锁,薛公如此对待,已经是宽厚之至。”
房中炭暖,伤口易感染。
“阿苏,这是《新六典》的律令,他们没办错。”顾越打断争执,对法曹行过礼,回身捏了一下苏安的手,语气平静,“你就先忍一忍,不会有事。”
苏安道:“我忍?”顾越叹口气,把篮子还给他:“我忍,我忍。”苏安沉默一阵子,撇过脸道:“所以你那状元衔便是这般换来的?你且还我探花宴!”
顾越迟迟没有回话,那边法曹已在催人,苏安红着眼说了句抱歉,转身便走。
初识《新六典》,因是他在太乐署的《太和》之乐中误了个宫音,二识《新六典》,因是他无意听人说到其中的注释,想要借其瑶光运送茶叶,开起牡丹坊。
他又如何能料到,三识大典,竟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月中旬,天已经放晴,风在冬日阳光下奔涌,变得干燥而狂野。
苏安只能耐着性子等待,又笑自己如同守株的兔子,半点反抗的气力都没有,直到十六那日,城郭之外终于传响威严的短号——礼部宣政使团陆路辗转七州,终至州城。
子城中军号频传,无数双乌皮战靴踏在石地,震得箭楼发颤。苏安走出馆舍,用手遮挡刺目的日光,指缝之间,看见内外两层的城墙上跑满了玄铁甲士。
一位圆领青袍的官员喘着气跑来,喊话道:“苏公子,吴刺史令你一并去城门迎接。”苏安确认过他的身份,这才能够体面地回出话来:“久等了,前面带路。”
过第一孔门洞,苏安匆匆瞥过,认出一位肩甲纹豹的将军和一位红袍大员,正是幽州守将薛世仁和节度长史赵章。二人争吵激烈,口中不断提折冲府几字。
过第二孔门洞,两列青袍官吏的尽头,立着刺史吴诜的高瘦背影。那件宽大的紫袍在风中飞卷,似一面旗。苏安越走越急,脚下一羁绊,突然又见左右侧布满了弩手,那闪烁的寒芒,逼得他微微发汗,手指再度掐紧琵琶弦。
“何至于此?!使团不过只有一千……”话音淹没在一阵震耳欲聋的凯乐之中,苏安的睫毛跟着颤抖一下,目光越过吴刺史,触到一面问天飘扬的金狼旗。
这样的旗帜,不是旆旗,不是枿旗,而是只有以军为单位行进时,才能挂起的旞旗。对面,一军,二百五十队,一万二千五百人。
苏安:“郭……将军。”
望不见尽头的明光甲,如以平野为镜,一动不动,晃得人睁不开眼。郭弋没说话。身旁,副将扯了一下马头,行至阵前:“南衙左卫长史郭弋,奉至尊圣人旨意及兵部尚书兼中书令萧乔甫之令,行调折冲府兵之权,进驻幽州。”
吴诜道:“想不到自府兵改为募兵,折冲还能召集这么多人,也只有郭将军有这个本事,某恭候已久。”郭弋跃下马背,带领一支小队缓缓驶来,其中包括宣抚使周全以及参谋王庭甫,继而,照礼章与吴诜会面。
“郭左卫,别来无恙。”正是此刻,一骑飞马从门洞冲出,薛世仁拉住缰绳,一扬蹄,笑道,“城中节度营的五万兄弟思念你,盼能见你。”
郭弋抱拳示意,扭头问吴诜:“节度营有多少驻军?”吴诜道:“三万。”郭弋道:“城西南角的暗道,宽正三尺,我布盾兵三百,城郭四面的箭楼,唯东北二方向,地势高,顺风,我布弓弩各一千,子城那扇木门布五千,其余是骑兵,往五里外军哨驻扎,我和你们共守幽州城。”吴诜道:“好。”
薛世仁:“……”郭弋道:“世仁兄还骑在马上,不迎宣抚使,是想抗旨,还是谋逆?”薛世仁仍然在犯冲,却是赵章出面,规矩行过礼数,化干戈为玉帛。
郭弋持枪,照出发时那般左右不偏不倚地晃动一下。只见各队旗动,号鼓异鸣,静止不动的万人之军,刹那,如瀑布击碎于石滩,分崩离析,却又在一呼一吸之间,苍山流云,凝聚出另番气象。军至队,队至伍,各环节分工准确无误,不用郭弋重复一句话,即把州城的各处要害死死掐住。
“苏公子,走,州府衙门叙话。”这日,折冲府都尉和节度营军将之间达成了和平。郭弋虽人少,但名正,薛玉虽仍掌控着幽州战场,却似噎了一只苍蝇。
州府大堂,挂起一张三丈长宽的羊皮地图,关山之重,地形之要,布防之策,全部详细标明。吴诜瘦如竹竿的身子,将倒却不倒,撑起一场四人的会晤。
使团分为两路之后,因水路吸引走薛玉大部分的注意力,郭弋才得以在暗中联络信安王李祎,调度各折冲府军。王庭甫则是喊出兄弟叔伯,疏通冶监、甲坊和弩坊,把几个存在分赃和贿赂的关卡弄得通透,顺便整成了真实的幽州布防图。
“吴刺史,这是京里一些友人给您的私信。”苏安终于能长舒一口气,从琵琶的夹层里掏出珍藏数日的文簿和书信,“顾郎还在大狱,手受了伤。”
王庭甫没有回复几个人的话,只埋头整理文簿,当时为保险起见,一概关键的文书和证据誊抄过两份,水路各自保管,故而汇总时,需要再校对一遍。
不料,话听到这里,吴诜顿了一顿:“知道了。”语罢,便令州长史暂时先陪同各位,自己则去里间阅信。苏安追道:“顾郎怎么办?你们不能不管。”
珠帘落下,场面陷入沉寂,苏安打量着其余人的神色,半天才醒悟过来,若非他的琵琶藏着秘密,一个乐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指手画脚。
王庭甫道:“苏公子,节度营照的是新撰的六典,旨意也是三省下发的,没有纰漏,我们不能先乱阵脚。朝廷此番下旨夺顾郎之权,并不是真要给薛玉立功翻身的机会,而是对闹事的人用障眼法,实际上,治藩已成必然,顾郎谏言调集折冲府兵防的也不是他自己被捕,而是薛玉被逼急,反咬一口,率领其旧部揭竿而起屠戮州城无辜之人。现,既然幽州城防已在掌控之中,便只需等待至尊撤免薛玉,调新人移镇幽州,届时有了正当名号,一切危急迎刃而解。”
苏安道:“可……”郭弋问道:“你们在范阳港见没见粮草往哪里运?”苏安道:“什么粮,粮草?”郭弋道:“苏公子,大局为重!”苏安又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