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声戛然而止,雷海青跳下树桩,李暮收管,二人齐刷刷朝苏安这里看来。
苏安听得入迷,恁地醒过神,但觉得器乐皆有魂魄,赶紧抱上妙运,呈放在花盘,有些羞涩地说道:“我,我这有一把五弦,桀骜不驯,因弦槽有机关,易受气流的影响,所以每回即便用相同指法,发出的音色都不尽相同,难着我了。”
但凡乐人,不可能不认识传说中太乐祖师白明达的这把琵琶。李暮仔细打量过后,收起竹管,拢袖行礼,既对妙运充满敬意,也不至于见宝就失态。
“胡说八道,哪有琵琶怕风吹?”雷海青把筚篥挂回腰间,擦去脸颊边的汗水,笑意盈盈,是十五岁的孩子特有的天真浪漫,“你给我,帮你看看。”
苏安哪知,雷海青把妙运抢去,竟然对着背板便是一顿猛敲。苏安道:“诶,你轻点。”雷海青若有所思,扭头,又使劲敲了两三下:“没有那么金贵的,笛子进水,就甩,琵琶走音,就敲,喏,你再试试。”苏安:“……”
雷海青笑得开心:“逗你的呢。”语罢,捧起妙运,对着妙运的音孔,一口气吹了进去。苏安瞠目结舌,见过拨、掐、反弹琵琶的,却从未见过吹琵琶的,而雷海青偏偏就有这个功底,以一尺六的纤细腰身,精准地吹开了弦槽处的机关。
霎时,三处凤眼伸出拨片,丝弦乱颤,好一阵子悦人心脾的声音迸了出来。
李暮眸色顿亮,欣然道:“这是丝竹交相辉映,一时瑜亮。”苏安道:“我不敢相瞒,是友人从署里古籍中寻见的,名……”李暮道:“名曰,妙运。”
求艺之道,大抵都讲究一个由简入繁,化繁为简的过程。一个乐师,从最初一样乐器的技法开始学起,到通习各类乐器,再到谱曲、合曲、排曲,及至把燕乐坐立二部伎和教坊六十四曲牌都排遍,就算是由简入繁,走通了乐行的门路。
再往下,从数百乐器,数十乐派中萃取出自己的钟爱,雕琢到极致,所写之曲,一拍一节都饱含故事,所用之技,一弹一挑皆能说出出处,才是化繁为简。
李暮和雷海青,一个是老夫突发少年狂,一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毅然决定和苏安一起追求这把琵琶。苏安也很振奋,主动请求将来也为他们的曲子奏散序。
接着便是长达半月的鏖战,由于妙运的面板和背板已经被粘合为一体,拆是不行的,好在雷海青能吹。他娇嫩的口壁和手指能感知每个孔窍最微妙的变化,哪里有毛刺,易产生啸音,哪里磨损得过于光滑,发不出声,竟统统捕捉出来。
三人又进入密室,李暮用吹粉法,让苏安弹挑琵琶,雷海青配合其余各部,把独奏、合奏、辅奏时,五根弦振动产生的波痕描刻在一幅细沙盘之上。
看着那些时弯时直,花蛇般的印痕,苏安才知,妙运面板的三只凤眼并非怕风,而是易受其他乐器影响。有如双刃剑,若乐师只使用依靠重复性练习而固定的指法,那么弦音就飘忽不定,显得混乱;反之,若乐师能根据周围各部强弱变化,及时调整动作,那么,妙运就能适曲而发声,达到与人心意共通的完美效果。
苏安不畏难,果断地使用排除法,请李暮用苇膜封住另两只凤眼,余下一只开窍,如此,循环往复奏曲百余遍,总算把天眼和地眼的规律单独摸索了出来。
天眼,对竹类乐器的极具穿透力的纵波敏感,竹乐强,则弦音亦铮铮然,铿锵锐利;地眼,对金石的低频波动敏感,底音强,弦音则沉于地面,浑厚圆润;
而人眼的脾气,又与其它二眼截然不同,竟像水中月,一探就散。苏安在短期内无法辨清,只好和李暮与雷海青商量着,把此眼封死,先熟悉天地二眼。
从李暮的房门里走出来时,苏安觉得天地焕然一新。有了土,初晓了浇水施肥的规律,身在梨园做小小的一介乐匠,能够亲手培植出花来,岂不美哉?
岂知,不仅想得太美,也太早。
同时驾驭天地两只凤眼绝非易事,不仅耳朵要比那发丝般精细的孔窍更加灵敏,而且手指也要比那绷了千钧力的铜拨更加灵活,归于四字,就是动中取静。
动,是天旋地转之间,满树的花瓣在枝头摇摇欲坠,风一吹,漫天飞舞,扶摇而上;静,是屏息凝神,预判风向,风起时,张弓连发千百矢,不有任何迟疑。
待风息浪静,所有的花瓣都被定在一面青墙之上,勾勒出脑海中全部的丘壑。
苏安从未想过,对音律广而爱之的自己,竟然会为一面琵琶而陷得如此之深。
为了把反应练到最快,他抱着妙运四处找人合奏,专司前六遍,因各家曲风不同又编谱出至少十七八种弹法。奏曲时,他的眼睛不再视物,周身感知融于耳朵和双手,他面前是疾风骤雨和密密麻麻的花瓣,他却发誓,连一片都不能放过。
这些,也就是可素可艳的五弦琵琶在法曲之中,删繁归简,统领全局的地位。
过程之中,若委屈曲中的任何一个音,错过任何一片花瓣,苏安便要沉默整日;若曲终没有排布出他想要的那个画幅,哪怕只差分毫,他便会要求重新来过。
端午时节,梨园的百家供奉都开始挑人选角,合成终曲,而在宜春北苑,人们茶余饭后交谈之时,口中都离不开苏安——阿苏昨晚睡没?可又忘记用饭?
待手指侧边因精修拨片轮指而起的水泡,磨烂了五六回,终于结痂成茧时,苏安用一段节奏由慢速而快,弹挑,轮指,扫弦渐次进入,交相轮回的散序,合住了百余种竹声,通开双眼,又用一段商音与羽音合鸣的小调谱成拍序,绘的是凤凰游于九重天,洋洋洒洒落下金羽毛,为那秋千戏中的美人拾去,误作花簪。
繁音急节在六遍之后,入破,美人思无邪,问遍帝王将相,凡夫俗子,哪知这花簪无主,既不是诸仙遗落之物,也不沾玉门尘,不染塞北雪,更无亲无故,不为世间繁华而来,不为诗乐风雅而去,美人一哂,无佛无道,那便做羽衣裳罢。
是年端午,宫中又作射粉团的游戏。苏安用妙运为林蓁蓁和林叶的舞姿合完全曲,走在往寻李归雁的宫道中,思索如何破开第三眼,便遥见含凉殿里雾气朦胧,宫娥的彩裙翩跹往来,一支支箭矢从水池上的彩虹穿过,纷纷落于玉壶。
苏安转过水车,一页一页流水之间,梨园使张行昀的声音断续传来——至尊与申天师、道士鸿都客同游月宫,自望仙山归来,改《婆罗门》名为《霓裳羽衣》
往洛阳侍驾者,林氏公子二人、裴神符、雷海青、李暮、李归雁等等,包括苏莫谙在内,共十六人,皆在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