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也抚了一下眼角淡淡的皱纹:“但只在五凤楼台奏过此段,拨弄了风云,心知那台下的众生之中,有多少因二三曲词而名扬天下,我也算知足。”
裴神符遂与林氏公子约定,集毕生之精力于这曲霓裳,日后,当隐姓埋名。
回至五凤楼台,一记五弦的泛音,又在琴与筝合成的山水墨画之中荡开波澜。
节奏越来越快,五弦接着弹挑,苏安闭着眼,催云拨雾,召唤竹声速速合入。
为何先用笙,而后令箫笛并进?箫声悠远苍凉,笛声高亢活脱,二者的音质皆有棱角,而笙在礼乐中出现最早,性格敦厚而高雅,是纯五度音阶,适合合鸣。
当此,金石乐师白袍飞舞,琴筝坐定却如流水,竹音三人披青衫,分明是山的颜色,却信步游走于场中,眉飞色舞,神采奕奕,但叫世间的动静全都混淆。
混沌之中,又是五弦铮铮轮指而过,琴师与筝师对望,一提气,歌唱于其间。
苏安再度陷入风暴,只能听见漫天纷飞的花瓣,再也看不清河岸边的容颜。
散序至此转入拍序,五弦扫弦以计拍,四部音声人统一节奏,天地恢复纲常。
山不动,水长流。
就在前日的傍晚,雷海青拉苏安去门楼下捡白花,可苏安不去。雷海青倔强,自己当真跑了一趟,结果两手空空而回,想那花定被鞋靴蹂躏去,红了眼眶。
好在回到院子,几位新人轮流来拿他打趣,摸摸捏捏的,才让他的心情转晴。
“海青小友就是这样的性子,哭得快,笑也快。”李暮、许合子几人皆在,正逢梨园使领阿蛮和云容去记录户籍,“对,梅妃娘娘身边那位掌筵叫什么?”
雷海青揉了揉眼,他不想说,那位掌筵是杏生的姐妹,每回进出,不仅要搜他的身,甚至连梅妃的举动也是监视着的。只是梅妃娘娘大度,从来没有过抱怨,什么都笑意相迎。
“你们就知道欺负我。”雷海青敲着手中的筚篥,“我且问问,如若至尊今日判的是怀州得胜,你们敢不敢像苏供奉那般神勇,给郭刺史发白花簪?”
李暮反问了句:“你说敢不敢?”言者无意,那听者有心。雷海青觉得自己应该展一展志气:“我不奏违心之曲,若五音不正,我,宁愿一头撞死在阶前。”
许合子赶紧上前,捂住雷海青的小嘴巴:“你呀。”李暮笑叹道:“海青小友,若真有那样一日,我或许会泛舟于楚江,沿岸呢,种些竹子,供养家里人。”
许合子面泛红晕。
李暮便是此时才决定,把自己的曲子让出来,让雷海青争得三甲,回报梅妃。
在五弦的掌控之下,拍序的节奏持续而稳定,那灵动的山川河流,又汇聚为透明的水滴,从五凤楼台落下,在南北泛起波澜,一滴,二滴,三滴……
虽然只有八人,但,当每样乐器都找准自己在和弦中的位置时,情况就截然不同了。金石的响动可以传得很远,而筝与笛一旦发力,那便是千百倍的共振。
八人之声,不仅比怀州的五百人强势,更叫整座洛阳城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苏安却还在等着一个人。五弦的入破,虽让给了林氏、李暮和雷海青,可他真正在乎的对手,是李归雁。苏安敬重李归雁,缘于一把奚琴,一段《投壶乐》。
他没料到,李归雁牵曲,前七遍用五弦,唯独入破,破清乐之界,用了羯鼓。
羯鼓,不在清乐金石丝竹之列,于清乐法曲《霓裳羽衣》而言,尤其到繁音急节的入破,并非是一把木槌变成两把木槌的区别,而是史无前例的传奇。
入破,本就是传奇。
含凉殿切磋过五弦的技艺,李归雁离去,并非不想搭理苏安,而是知道自己胜之不武。他视苏安为一生忘年挚友,也并非高洁,而是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至洛阳后,一天,李隆基倦怠于朝政,懒悠悠的,私召李归雁来,问起苏莫谙的琵琶。李归雁想想,不忍让苏安陷入两难之境,故而回禀,这琵琶音色很差。
李隆基仍未放下贪恋,笑道:“五弦,入破精魄所在,卿有什么能替代呢?”李归雁道:“陛下常说,羯鼓为八音的领袖,臣愿……”李隆基道:“《秋风高》,那是朕和宋广平、姚元崇之约。”李归雁道:“臣知罪,然而,臣还是愿意一试。”
归雁深知李隆基。
掐指一算,李归雁说自己曾打折五十只鼓槌,果然,李隆基为护昔日君臣之谊,很笃定地告诉了他:“五十只算什么,朕已经打折三柜子。”李归雁:“……”
入破,李归雁为苏安守护住了妙运。
直至舞遍,曲子鲜艳起来,乐器与音声人各归其位,从此,场上主角唯有舞伎。两位梳九骑仙髻,身披孔雀翠衣,佩七宝璎珞的舞者,双双入堂用水袖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