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最初的惊魂未定,贵妃终于还是冷静了下来。她算是看明白了,皇帝织起了一张网,就等着她扑进来,否则冬至这样的节气,怎么会不前不后地,领着众臣闯进梵华楼!慕容家对宇文氏的提防,百余年来都没有停止过,到如今再看,南苑处心积虑送人进宫侍主,其实都是枉然。皇帝贪图享乐是不假,步步为营也是真的。难怪她未有孕时对她百般宠幸,一旦她遇了喜,他就不闻不问,再也不理会她了。
“皇上对我很好,我也常想着,要报答主子的恩情。”虽说山穷水尽,体面还是要维持的,贵妃平了平心绪道,“皇上也有相谈甚欢的朋友,譬如月徊姑娘。彼此间说话不必端着,也没有那么多的尊卑之分,有时候开开玩笑,说两句松散的,似乎也不为过。才刚您看见的……不过是我遇见了旧友,一时孟浪了,并不能说明什么。您如此兴师动众带领满朝文武前来,到最后折损的是您的颜面,这又何必呢。”
她果然还要狡赖,皇帝看着那张美丽的脸,即便早就五内俱焚过千百遍,但她如此轻描淡写的时候,他还是恨不得撕碎了她。
可他有好教养,帝王不该气急败坏,他必须控制住杀了她的冲动。只是胸口忍得阵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凭你,也配和月徊相提并论?”他漠然看着她道,“你不过是个娼妇,朕瞧你有几分姿色,受用受用罢了。你要是安分,这宫里有你一席之地,可你偏不知足,背着朕做尽偷鸡摸狗的勾当,打量朕不知道?你对不起朕的抬举,也对不起你的母族,南苑王府要是知道你怀了野种,只怕会悔青了肠子,懊恼当初不该送你进宫来吧!”
他一字一句像尖刀剜心,贵妃的脸红了又白,就算再心虚,也绝不能承认孩子来历不明。
她尖声道:“皇上慎言!您怎么辱骂我,我都认了,可您不能怀疑我肚子里的龙种!”
“龙种?你不是夜夜侍寝却怀不上,这才趁着朕十五回宫,跑到外头借种去的吗?”皇帝微微偏过身子问她,“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怀不上吗?”
一种大厦将倾的预感从脚底心儿里窜上来,贵妃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帕子。
“因为朕从未想让宇文氏的女人怀上朕的皇子,这大邺江山,也绝不可能容南苑的子孙来坐。宇文氏蛰伏百年,不就是图一道恩旨让你们走出封地,自由出入京城么。朕这一辈儿若是开了这个口子,那再过两辈儿,坐在金銮殿上的人就会是姓宇文的,朕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他轻蔑地笑着,抬起手指在她唇上抹了一下,如同每回临幸完的最后那步,口中喃喃自语着,“那药能杀龙精,你存不住。若你一直无子,朕反倒会让你在贵妃位上一直坐下去,可你忽然怀上了身孕,岂不是不打自招,证明你对朕不忠,与人私通了?”
他那种阴冷的声调,像蛇一样钻进贵妃的耳朵里。她惊惧地退后了两步,“慕容深,你竟然这样算计我!”
皇帝道:“彼此彼此,你要是不算计朕,又怎么会弄出这么个假子来。只是朕不明白,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进宫之初就心心念念,一时不忘。”
所以她的一举一动,从来就没能躲过皇帝的眼线。贵妃撑着供桌才勉强站直了身子,嘲讪道:“皇上要听真话么?真话就是在我眼里,鞑靼人都比你强些。你这病怏怏的身子,每动一下,每喘一口气,都让我无比恶心。你知道自己身上有股子烂臭的味道么?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觉得自己正和一具腐烂的尸首同房,你这尸首,又怎么生得出孩子来……”
她忽然大笑,一旦把一切都豁出去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畏惧的了。
这十五年繁花似锦的日子,其实早过得够够的,有时她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世上一遭,一边享着福,一边受着罪,两下里都抵消了,什么也没剩下。如果说快活的时光,可能就是从南苑来京城的路上,这一路有她喜欢的人相陪,那时候睁开眼探出头,就能看见他在她舱门前站着班儿。
贵妃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皇帝却被她的话触及痛肋,恨声斥责:“你给朕闭嘴!”她还在痴痴笑着,他恨极,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朕只问你,你的奸夫,是不是刚才那个人?”
贵妃的那双妙目呆滞地转过来,望向他,眸底浮起一丝遗憾。可怜自己终究不能再见到西洲了,早知如此,就不该一厢情愿地把他拖进来。如今自己什么也不能为他做,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连累他。
她徐徐长出一口气,说是,“就是他。皇上不必觉得不平,凭你天下第一尊贵,在我这里也什么都不是。你今日这么待我,看来我是不能活了,无所谓,生死不过一口气罢了。你呢……”她眉眼弯弯,云淡风轻说着恶毒的话,“反正你也活不长。机关算尽,临了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