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从高空坠落,即便在最后一刻可以用装备保命,但这种亲身经历一次摔碎的过程也实在是太难受了。
缪宣想,这个世界的他大概和高空有那么点犯冲,大小到大都是同一套流程,只不过他现在终于做掉了骏鹰,就算是失重地坠落,竟然也有那么一丝爽快……
估算无误,缪宣的落点正是那条贯穿了诺德诺尔的河流,只可惜这条曾经美丽的河水在如今已经被她养育的孩子们污染成了污浊腥臭的下水沟,缪宣对自己即将加重这份污染的未来而感到抱歉。
在急速的坠落中,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天旋地转间,缪宣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两只远在身下的巨大飞艇,它们看起来仍然是岌岌可危,但万幸都没有坠落,仍然在慢悠悠地迫降。
看来他们是要擦肩而过了,希望不要有人注意到窗外擦过的他,不过就算看到了也没什么关系,缪宣深知自己现在也是一副鲜血淋漓的样子,反正不会有人认出他——
也就在这一刻,其中一只飞艇上突然落下了一道黑影,这并不是什么意外坠落的人员或物体,这竟是一个主动跳下了飞艇的人,他很显然是蓄谋已久且准备充分,这个蹦迪的位置选得刚刚好,恰巧就在缪宣坠落方向的正下方!
缪宣:???!!!
小系统:【?!我日——】
虽然视野暂时还无法捕捉到此人的样貌,但小地图和精神力探测是不会骗人的,缪宣震惊地睁大了双眼,他没想到德雷克也会选择跳下飞艇,当然,这只海怪一定有从高处坠落的自救方法,但不论这方法是怎样的强力有效,它也不可能是百分之百安全的。
迄今为止,缪宣仍然弄不明白德雷克为什么会爱上他,一见钟情未免太过离奇,几乎没有人能为一见倾心的人做到这个地步,更何况是以冷漠出名的“海怪”。
在生死危险前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冒险的选择——有那么一瞬,缪宣几乎要以为他是个为爱狂热的感性男儿。
不过现在想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随着缪宣的不断下落,他和德雷克的距离也在快速地拉近,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还没等缪宣反应过来,他已经落入了这只海怪的怀里。
他们之间的速度差距过大,这一下撞击同时给两人带来了程度不一的大面积骨折,要不是强大的神恩能大幅度强化身躯,他们没准就得一起交代在半空中。
缪宣只觉得喉管里涌起了一股血腥气,而德雷克的状态也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高空的风自下方倒灌而来,巨大的轰鸣声几乎要填充满耳道的每个角落,然而很神奇的是,缪宣竟然在这种环境下听到了德雷克的心跳声。
那是藏在皮肤之下、血液之中的脉搏,它正一下一下地跃动,雄浑有力,即便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缪宣也能从中听到德雷克的声音。
一声闷响在狂风中炸开,下一刻,古早炼金版本降落伞在两人的头顶上炸开,在这个年代里这实在是很高级的前沿科技,而有这一层阻隔在,两人的落地速度果然大幅度下降。
漫天的飞艇残骸已经纷纷扬扬地落入了河水中,德雷克在适当的高度割断缠绕在身上的阻碍,抱着缪宣跃入水中。
一旦入水,德雷克的动作就立即敏捷了起来,水流似乎在告诉他前进的方向,于是他便像是海洋生物一般,即便抱着另一个成年男性,也能在眨眼间就游纵出数十米。
不过短短数十秒,德雷克就已经抵达了目的地,这应该是属于他的船只,他游出水面,伸手握住垂下的缆绳,一提一纵间就抱着缪宣轻轻松松上了船。
在露出水面后,缪宣便不适地低声咳嗽起来,呛了几口水的他被熏得几欲昏厥,而原本就支离破碎的双腿在入水后更是雪上加霜,这幅本就残破的身躯在一番折腾后已经抵达了崩溃的边缘,即便缪宣换了一套纯肉的装备,血条还是擦到了三分之一内。
自登船之后,德雷克就怔怔地望着缪宣的双腿,直到此刻他才像是被咳嗽声惊醒似的,他终于开了口,而这也是他今天所说的唯一一句话:“殿下,请好好休息吧……一切都请交给我。”
在新王登基的那一日,尼亚特尔柏的噩梦如同诅咒般重现,针对王室的阴谋暗杀再一次浮现,而且是以空中袭击的方式。
皇室遭此大难,尼亚特尔柏全国上下都提起了心,议会和教廷达成了前所未有的高效配合,在一周内就把年幼的埃尔图萨小姐推上了皇位——这未免有些不符合“男性优先继承权”,但如今情况特殊,再加上暗中推手的努力,这事情竟然也就这么成了。
除了皇室内部的动荡外,尼亚特尔柏的民间也涌起了几乎控制不住的舆情,此次整个帝国王都的人亲眼见证了飞艇的相撞和王舰的坠落,一时间人人悲愤,对真凶的猜测几乎能填满王宫的每一块地砖。
不仅如此,民众们还知道死在王座前的除了王储继承人之外,还有一位上一代的王室亲王——民众们原本对这个低调的人物非常陌生,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他正是《玫瑰之爱(温柔亲王爱上我)》的男主角原型,这顿时就引起了广大民众的同情和愤慨。
一时间,同为受害者的两位王室成员竟然得到了咖位相当的哀悼,缪宣没想到他在苏醒后所得知的第一条外界消息竟然是这个,那复杂的心情实在是一言难尽。
“实在是太过分了!”德雷克尽量表现得义愤填膺,虽然他的语气和表情都还是那副严肃平静的样子,“殿下怎么可能与‘王储兄弟情深,慨然赴死’呢,都是没有由来的捏造,我不会让殿下的名誉遭到损害的,我已经让人公布真实的结局了。”
缪宣:“……”
缪宣大感不妙:“所以你……”
德雷克有些羞涩地低了低头:“殿下,结局当然是神灵被真挚的爱情感动,于是复活了温柔的亲王,让他与爱妻归隐远洋,长相厮守。”
缪宣:“……”
缪宣捂住了脸。
但话说回来,不论外界是如何议论伦伦,这些和缪宣都已经彻底无关了,他之所以选择了暂时的诈死而不是干脆地离开,只是为了他在这个世界中唯二的挚友们。
而且遭此一遭,缪宣这一次建模的双腿算是彻底废弃,连只当成摆设都做不到,而更要命的是,接连两次的傀儡毁坏带来了副作用,他的神恩因此受到了限制,他所能掌控的丝线已经不足以重构一只新的傀儡——不过这也没必要了,毕竟不久后他即将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任务已经完成,这幅建模构筑的身躯将会以极快的速度衰弱下去,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大概就是强行站立与毒血侵蚀的后遗症。
而在他有意隐瞒的情况下,这个症状能瞒过所有人甚至包括撒迦利亚,只除了与他朝夕相处的德雷克。
缪宣轻轻叹了口气。
闹市中的小剧院终于宣告了关闭,它的主人即将离开王都,无数曲折回环的走廊和房间逐一封闭,无数珍贵的艺术品和乐器被集中在剧院的舞台下清点。
“伊恩,我要走了。”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轻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他的身上不再披着皇族的华服美饰,而是十分简朴的白色衣袍,他披着厚重的毯子,看上去要比以往瘦削苍白了许多,但那双眼中的轻快却是怎么都挡不住的,“等到这些收拾好,就一起捐给皇室,我的财产和锡兰郡也一样。”
令人联想到,即将振翅飞翔的鸟。
伊恩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苏醒来后见到殿下时,竟然又是一次漫长旅途前的告别,他还来不及诉说自己的歉意,就不得不接受这残忍的决定。
即便人类已经拥有了能够跨海的巨擘,但远洋之外却是几乎无限的世界,踏上这段旅程的人从此将阔别人类社会,也许五年十年都不会有音讯。
可伊恩又能说什么呢?他又有什么资格劝阻呢?在殿下独自击杀了骏鹰、用诈死摆脱了桎梏一般的亲王身份、即将踏上波澜壮阔的旅程之前?
也许我应该和殿下一同离开……
可不论伊恩多么想要追随殿下,他的身上还有太多放不下的责任,他身后的家族,脚下的故土,麾下的军队——尼亚特尔柏是伊恩愿意为之奉献生命的地方,可他的殿下却不愿留在这里,宁愿抛弃唾手可得的君王宝座,也要选择变化莫测的无际海洋。
“我要走了。”缪宣温和地笑了笑,“伊恩,保重。”
伊恩望着近在咫尺的殿下,只觉得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他幼年时,不论女王是如何挽留,殿下都决意要回到封地锡兰,而他只能止步于火车的月台,远远地望着钢铁巨兽轰鸣离去。
到了如今,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只是火车换成了航船,人偶也即将换成某只海怪。
有那么一瞬,伊恩甚至想要不管不顾地疯狂一回,但当他下定了决心、僭越的冒犯也即将脱口而出时,他一抬头,便在舞台边的镜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只恶魔般的红龙,在他扭曲的面庞上是一双暗沉阴郁的眼睛,这是一副足以令普通人做噩梦的外表,可它在小亲王面前就像是不存在一般,他一直以来的平和姿态几乎让伊恩忘记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伊恩,怎么了?”长久的沉默让小亲王忍不住出声询问,而这也惊醒了怔愣中的红龙,
伊恩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地溢出喉咙:“没什么……殿下,也请您保重。”
……
伊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告别的,他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剧院,也许从头到尾,戍卫珍宝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从幼年时的第一次犯错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机会。
剧院外的这段走道死寂漫长,但不论伊恩的速度多么缓慢,它总是有尽头的,而在伊恩即将抵达出口的那一刻,大门猛地打开、阿依德诺的海怪总督从门后大步走入。
也就在这两人狭路相逢的那一刻,伊恩的心底涌起了浓烈的杀意,他突然冒起了一个念头——他确实不应当阻拦殿下,但这只海怪呢?难道他要追着殿下出海吗?这么危险的东西不应当留在殿下身边,他就该在现在——
“阁下,日安。”德雷克对着伊恩微微颔首,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敌意一般,冷漠又礼貌地问候,“招待不周,一路走好。”
这已经是主人送客的姿态了,伊恩顿住脚步,他甚至已经抬起了手:“这话不该由你来说。”
一个迟到的外来者,一个低贱残忍的海盗,只是靠着恶劣的天赋,卑鄙地窃取了不属于自己的地位和权利,凭什么?凭什么是你——
“是啊,凭什么呢?”德雷克终于笑了,这个浅薄的笑容里充满了嘲弄,他满含恶意地看着面前这个失败者:“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因为只有我接住了他。”
只这一句话就足以让伊恩溃不成军,他的杀意在一瞬间崩塌粉碎,他死死地盯着德雷克,而他等到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宽慰。
“你以守护者自居,可从来就没有理解过他,一只困兽竟奢望去追逐飞鸟。”德雷克收敛了笑意,冷漠地道,“好好地待在王都吧,去攀爬权利的巅峰,去做你的首相,然后死在这片土地上。”
“也许,到时候你还能用玫瑰装饰墓碑呢。”
虽然新王成功登基,但诺德诺尔的混乱注定还要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也将纷纷启程,回归故里。
德雷克的船队也是一样,作为阿依德诺的总督,他也到了踏上返程道路的时候。
撒迦利亚站在码头上,目送着航船远行,咸腥难闻的海风鼓荡着船帆——在那艘最恢弘的巨舰上,他隐约望见了殿下的身影。
这并不是撒迦利亚的第一次送别,在此之前,撒迦利亚曾百十次与他的殿下惜别,每一次都给他留下了珍惜而不舍的回忆,它们给予了他无尽的力量,可这一回却截然不同了。
明明还是一样温和珍重的告别,但撒迦利亚只觉得悲伤又茫然无措,仿佛胸膛被掏出了一个大洞,然后冰冷的海风灌入,带走最后一丝热气。
也许是因为以往的告别都意味着重逢,而这一次的辞行却是彻底地割裂吧。
但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不是吗?
殿下已经和他诉说了他的理想,也坦白了他的与众不同,用诈死的亲王身份换取彻底的自由,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可这份痛苦和茫然又是实实在在的,直到此刻,撒迦利亚才悲哀地发现,他宁愿殿下仍旧留在这片土地上,不要踏上与世隔绝的大洋。
海鸥的叫声夹杂在汽笛里,撒迦利亚望着航船消失在地平线上,很奇怪的是,这一次帕西瓦尔竟然没有来送行,也许他终于醒悟,明白这份不合时宜的情感是错误的吧。
人所遇到的一切都是神灵的旨意,别离也好,重逢也罢,他相信总有一日会再次遇到殿下。
巨大的船只排列成阵,破开浪潮悍然远行,缪宣靠在桅杆上,遥遥地望着渐行渐远的罗斯德。
夜幕即将到来,这片富饶的土地上正亮起无数耀光,它们被耀眼的夕阳所掩盖,天空的暖光倒影在海面,把岸上的建筑物裹入其中,像是拱卫一座生长在太阳中的城。
德雷克不知何时走到了缪宣的身后,安静地靠在船舱外壁,在缪宣远眺着陆地时,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海洋给了这只海怪无与伦比的自信与归属,在这片流淌着苍蓝血液的故土上,一切都仿佛唾手可得。
岸上的城市终于消失在海平面上,此刻的夕阳辉光也彻底达到了顶峰,海天之间似乎也只剩下这份纯粹的辉煌。
“殿下,您该去休息了。”德雷克俯轻声道,随后俯下身,直接从轮椅里抱起了缪宣——船上的道路并不适合轮椅行走,而且傀儡已毁,只能依靠人力。
缪宣低声咳嗽了几声,自从高空跌落后,这幅身躯就开始迅速地虚弱下去,德雷克便一直充当着照顾者的角色,一切照顾都亲力亲为,他所表现出的熟稔让缪宣感到了古怪的亲切,而在某些时候,他甚至会产生一种傀儡还在的错觉。
德雷克的声音在缪宣的耳边响起,一如既往的低沉,很让人放松:“殿下,接下来我们要先绕过北极,随后再进入阿依德诺的海域,现在的北极海正处于一年中最温暖的时候,冰川上也会盛开花卉……”
缪宣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他的血线正在缓慢下滑,前所未有的虚弱和困倦席卷了这幅身躯,他知道离开的时刻就要到了。
不知何时,德雷克早已停下了脚步,他紧紧地抱着他,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和毛毯传来,缪宣听着耳边鼓噪的心跳,下意识抬起头——德雷克果然正低头望着他,黄昏的光晕将他的面庞勾勒得格外深邃,只是他面无表情,黢黑的眼眸中也倒影不出一丝光影。
“我很抱歉……”缪宣忍着涌上喉管的腥甜,十分歉意地笑了笑,“我大概是没法继续远行了,和你的约定也没有办法执行,我——”
“请不要道歉。”德雷克轻声打断他,“随我出海就足够了,执行约定是我的要做的事,这并不算是您的失信。”
缪宣怔了怔:“是吗……”
德雷克低下头,与缪宣额头相抵,他的声音以另一种介质传达到了缪宣的感知中,充满了清晰的穿透力,甚至还带着一丝诡谲的扭曲。
“殿下,请放心睡吧。”德雷克温柔地道,“我知道您已经无法坚持了,没关系的,请把一切都交给我。”
缪宣不大明白德雷克这“把一切交给他”的含义,但这幅身躯确实已经到达了极限,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他的精神力逐渐从这个世界的身躯中抽离。
夕阳落入瀚海,星月辉耀夜空,海风卷挟着汽笛的鸣响,雪白的鸟群扑闪着翅膀掠过,轮机的噪音从船体下传出,在空旷的海面上涟漪般回荡。
德雷克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怀里的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温度,他低头,温柔地望着他死去的面庞,那神情就像是丈夫亲吻酣睡的妻子,或者母亲照料疲惫的孩子。
命运总是不如人意的,它似乎想要让他永远只能这么看着他,要么透过人偶和幻梦,要么隔着生离与死别,但德雷克是绝不愿意服从的。
既然他已经捕捉到了飞鸟,那么他就要把他永远地留在腕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