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征拜,不便无故而辞,是勋只好装病,抓两把黄土用水化开了涂在脸上,声称偶感寒疾,不良于行——陛下您的厚意,臣只好心领啦。
好不容易把侯汶给诓走了,才算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继续过他优哉游哉的隐居生活了,政治那趟浑水,暂且不想再淌——再说了我还有漩涡没能彻底抽身出来,上一场风波尚未平息呢。
孔家那俩孩子,子兰年纪虽小,倒是挺懂事的,跟自家小女儿是云很快便熟稔了起来,两个女孩子见天腻味在一起,搁后世的名词,那就是“闺密”了。可是子鱼却不怎么让人省心,论学识,以及好学程度,他几乎超过了是勋所有的少年弟子,然而独有一桩缺点,就是嘴太臭,搞得几个小孩子都不肯跟他亲近。是勋心说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乃天性也……只好请周不疑多加关照了。
又过几天,许都终于传来消息——当然是卢洪通过校事的隐秘渠道通知了逄纪,逄元图再遣人快马来报的。据说当日曹操接到是勋的诗稿,展开来诵读,不禁击节赞叹。当时曹睿正在身边缠着祖父,听说是祖姑婿的诗,便索来朗诵,但是连读三边,不明所以,就问曹操,这说的是什么事儿啊?是说祖姑婿在东海猎得一鸟,见其孤雏,乃有所感吗?
曹操“哈哈”大笑道:“想来如此。”随即收敛笑容,自言自语地说:“是宏辅好名,而必因此罹祸矣。所谓‘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斯名之好恶,不在孤一念之间乎?”
是勋听说了曹操这段话以后,不禁额头汗下,心说老曹你终于开悟啦……
其实曹操杀孔融,杀得还得太着急了。倘若不是由路粹弹劾孔融三事,而先将此三事在士林中传扬开来,说不定就真能把孔融的名声给彻底搞臭喽,到时候再下刀,那不是名正言顺得多吗?终究曹操掌握着朝廷这个最高端的舆论机器,麾下又有郗虑、荀攸,也包括他是宏辅在内大群海内知名之士,倘若勒令这些人都去散布孔融的坏话,你说还能有几个人相信孔融真是被冤枉的?
即以郗虑论,乃郑门首徒,当今经学之大家也。自从郗虑跟孔融交恶以后,也就是勋,因为亦与孔融有旧,加上关门弟子的地位、声望都不在大师兄之下,才敢跟孔融有所交接,其余的郑门弟子,叛出门去的崔琰除外,什么刘琰、王经、任嘏等等,却都不便再跟孔融来往啦。这还只是大师兄的威势,就能让他们不敢说什么孔融的好话,倘若是曹操的威势,命他们风传相关孔融的谣言,那又有何难哉?
所以《史记·张仪列传》中,张仪要对魏哀王说:“臣闻之: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羽毛累积得多了,照样能把船给压沉;货物再轻,积累多了,照样能把车轴给压断;众口一词,就连黄金都可融化;毁谤不尽,能把人的骨头都给磨平。
所以曹操说了,是勋你那么在意自己的声名,但声名这玩意儿,是靠自己努力便可维持的吗?倘若我有意抹黑你,搞臭你,“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的名声照样保不大住。
当然啦,要搞臭是勋,比搞臭孔融,难度系数终究还是要大上那么一两点的。因为孔融就只个文学家而已,是勋却是“文学家”而兼“经学家”,东汉朝可以说以经学立国,经学家代掌圣人言论,且天然占据舆论的至高点。要想彻底搞臭是勋,除了在道德品质上抹污之外,还必须攻破他的理论体系才成。
不过是勋也知道,自己的所谓理论体系百孔千疮,真要有心来攻,还是不难找到突破口的。尤其不管怎么说,如今掌管郑门的还是郗鸿豫,真要曹操一句话,以郗虑的性格就能当场跟自己翻脸,直接把自己革出门墙……
好在是勋不但了解郗虑,也很了解曹操,曹操真要下狠手,未必会宣之于口——即便只是在内室之中,于孺子面前。而且他既然说“是宏辅好名,而必因此罹祸矣”,那就是说目前还不会“因此罹祸”,既然说“斯名之好恶,不在孤一念之间乎”,也就是说我这一念尚未下也。
看起来,这事儿大概就算过去啦。是勋才刚舒一口气,突然间又有天使上门来了,而且还是熟人——乃议郎辛毗辛佐治是也。
辛毗也挺鬼,先不表明来意,只说故人来拜。等是勋将其让入内堂,分宾主落座,问他有何公务,怎么离开许都跑海州来啦?辛佐治这才坦然答道:“奉诏征是公为尚书令耳——身疾乃得痊愈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