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颜将军不必多礼,这是私宴,你尽管放松一些!”朱重九如今,倒是早已习惯了各种突如其来的尴尬。笑了笑,拱手还了个传统的平辈之揖。“原本该等你跟张主事见了面之后,朱某再找你叙话。可眼瞅着天气就开始变暖,黄河解冻在即。所以朱某就干脆直接过来了!打扰之处,还请伯颜将军勿怪才好!”
“不敢,不敢!折杀了,真的是折杀了!”伯颜闻听,一直紧绷着的心脏多少放松了些,但眼睛和鼻子中的暖流,却始终缠绕不去。
无论是蹭别人的酒宴,还是有正事需要借机询问。他伯颜踏上淮扬的第一场酒,也为朱重九亲自把盏。什么为国士之礼?这如果不是国士之礼,国士之礼还能隆重到何等地步?古代信陵君待侯嬴、朱亥,也不过如此罢了!而伯颜乃区区降将,寸功未曾立过,还一心想着解甲归田……
正激动得几乎无法自已之时,耳畔却又传来了朱重九那敦厚的声音,“坐吧,大伙都坐吧。不认识的,酒桌上慢慢认识也就是了。伯颜将军,你也赶紧请坐。你是客人,你不落座的话,他们就只好都陪着一起罚站了!”
“这,这,伯颜恭敬不如从命!”伯颜四下拱了拱手,迅速落座。趁着没人盯着自己看的时候,将已经淌到了眼角的泪水,悄悄吸回了鼻子里。
只有经历过人生起伏的人,才知道这份相待之情的可贵。如果换做三年多以前,伯颜还是脱脱的养子,而他的养父脱脱还没罢相的时候,他怎么可能在乎这点而礼遇?平素想请他赴宴,借以搭上脱脱关系的,估计从紫荆关一直能排到皇城根儿!多大的场面他没见过,多丰盛的酒席他没吃过,又岂会轻易被人的几句尊敬的话语给打动?
而经历了脱脱罢相,朝廷牵连无辜,昔日的上司同僚争相打压,昔日的至交好友纷纷割席绝交之后,他才明白,以往那些尊敬,不是给他的,而是给脱脱的。离开了养父脱脱的权势,他在别人眼里连屁都算不上。而今天,那种久违的尊敬,却又回到了他眼前。那份久违的热情,也再度将他给团团包围。不是凭着别人的权势和余荫,而是凭着他自己,凭着他自己为淮扬立下的那些功劳:凭着他自己在暴露之后,依旧宁死没有出卖同伴的担当!
在场之中,无论张松、陈基还是刘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一看伯颜发红的眼睛,便知道此人肯定处于心神激荡状态,神不守舍。所以也不过多客套,纷纷找距离自己最近的位置坐下。然后拉动桌子角上的铃铛,提醒小二和店家上酒上菜。
那临风楼能做到淮扬数一数二的排场,自然有一套过人的本事。须臾间,有十几位二八年华的少女鱼贯而入。每个人手中都拖着一个精致的朱漆托盘,托盘之上,则是大厨刚刚烹制好的菜肴和刚下了蒸锅的热酒,团团冒着白汽,将浓香瞬间送进了在座每个人的鼻孔。
“女人居然也可以做跑堂?这临风楼难道是烟花场所?这,朱总管,朱总管不会如此胡闹吧!”此时此刻,伯颜却顾不上欣赏酒菜香味。望着少女们鱼贯而出的背影,眉头瞬间锁的紧紧。
“伯颜将军在北方,恐怕没见过女人做跑堂吧?!”身为军情处主事,张松不忍看自家下属过多露怯。清了清嗓子,笑着解释道:“咱们这边事情多,男人总不够用。所以女人如果愿意,也可以出来找事情做。非但酒楼里边有,各行各业,只要不是需要出大体力的,都准许录用女人。眼下也就是运河上结了冰,不利于行船。否则,在徐州城停留几天,你连指挥一支舰队女提督都能看到!”
“是,是吴将军么?伯颜对她的大名,也早有耳闻!”伯颜瞬间回过神,讪笑着拱手。
“其实将女人关在家里,本来就不是一件好事。孩子都随娘,一个没见识,没骨气,一天到晚就想着跟小妾争宠女人,怎么可能教出一个心胸宽广的孩子?!”坐在东侧靠墙位置的朱重九,笑着接过了话头。“这点儿,他们蒙古人的先辈,做得比咱们汉人的某些先贤强。把本事和心思全放在外边,而不是围着女人的小脚和裙子做文章!”
“呵呵呵……”众人闻听,立刻摇头大笑。嘴角唇边,依稀还带着几分尴尬。
朱重九说得虽然是句大实话,但无意间,却把读书人曾经的半个祖师爷朱熹给绕了进去。而南宋一朝,虽然在对外战争中屡战屡败,对女人道德的要求,却是越来越苛刻,越来越变态。所以说当时的汉人先辈,在某些方面远不如当时的蒙古人祖先成铁木真,也是秉公之言,丝毫没有偏颇。
同样的话听在伯颜耳朵里,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滋味。虽然已经投奔了淮扬,但是作为一个如假包换的蒙古人,他却依旧以自家祖先而骄傲。虽然眼下大元朝行将就木,从皇帝到地方官员一个比一个昏庸糊涂,可那是他们这些子孙后代不争气,与祖先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