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池大笑道:“东翁此言差矣。以贫穷卑弱而告富有大户,就一定是满腹委屈么?未必!如果都是如此,何来乡痞无赖。以下犯上,就一定是忤逆不孝、不敬长辈么?也未必,否则何来为老不尊?声声血、字字泪的状子,未必就是血泪真相。”
叶小天讶然道:“既然先生明白,为何如此轻率?”
李秋池正色道:“学生并非轻率,恰恰是三思之后,才有如此谨慎的判决!”
叶小天道:“何出此言?”
李秋池道:“那乡人顽劣,挑逗烈马,业已受到教训了。虽则他是咎由自取,但若照此判决,虽然于公道无亏,却害苦了他一家人。他无钱治病,恐要落下残疾,无钱雇人春耕,田地荒废一年,生计更是无着,到时候难免卖妻卖子,家破人亡。
然则判那乡绅负责呢,七两纹银对那乡绅来说并不伤筋动骨,却能救那贫者一门老小。而且也可借此警诫有钱有权的乡绅,本来规矩的会更加规矩,本来不甚规矩的也不敢轻易欺扰乡邻,不是一举两得么。
再说那公媳吵架一案,公公或许真是为老不尊,但观其以往作为,太过份的事他也未必就敢做出来,况且他人老力衰,被媳妇一推就倒,又怎能做出真正不法之事。
如果此案判其有罪,老者调戏儿媳,公媳名声俱损,父子之情破裂,何苦来哉。再者,乡间农妇中不乏刁民泼妇,存心不敬长辈,有此先例,一旦厌憎长辈,不愿奉养,便行诬告的话,罪魁祸首何人?
而不管其真相如何,只以公媳口角判决,有孝义在先,任何人也不敢说东翁判错了。至于说那二十杖,东翁既知此农妇无辜,难道不会吩咐衙役们只做做样子么?判她个不敬而已,有甚了得,如此一来,既维护了一家体面,又不致纵容乡间恶妇有样学样,动辄状告公婆。”
叶小天被李秋池一席话,只说得目瞪口呆。
李秋池语重心长地对叶小天道:“东翁须知,法之为法,不能为法而法。法理不外乎情理,如何能最大程度地维护治下的稳定和谐,才是最合适的处断。学生尝闻海瑞海青天断案,凡贫者与富者相争,不问青红皂白,必判贫者胜诉。凡晚辈与长辈相争,不问青红皂白,必判长者胜诉。
这就是道德礼仪为先,结果如何?人人争相赞誉,送他万民伞的,脱靴遗爱的,青史留名啊!东翁,维护道德根基方是根本,明断是非还在其次,什么叫社情民意,这就是了!”
叶小天继续张口结舌。
李秋池道:“三国时庞统一日之内处理完百日县务,你道他什么也不访什么也不问,便能了解得清清楚楚?岂有此理!不过是他心有一定之规,不管真相如何,必定判得人无从反驳罢了。”
东翁若是不信,只管把这两桩案子交给白主簿,他的判决若与学生所言不符,学生立即卷铺盖走人。大人呐,这两件案子,你是为了考校我,所以去查了个仔细。
然则一县正印,实户口、征赋税、均差役、修水利、劝农桑、领兵政、除盗贼、办学校、德化民、安流亡、赈贫民、决狱讼……如此种种,百务缠身,容得你一一去查么,若无此等规矩在心,如何治理得井井有条?
叶小天仰天长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李先生,这个县丞,还是换你来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