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但是,真的超想看!
言音像个木头似的用扇子遮着脸,傻在木桩上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这才重整旗鼓,缓缓展开双臂,白袍如灵鹤的双翅般展开。
大鼓旁的精壮男子见台上仙君作了起势,便拿起鼓槌,狠狠敲在了朱红色的大鼓上。
“咚——咚——咚——”
几个小辈听见这一声声沉重庄严的鼓声,便知自家小师祖开始振袖起舞了,见周围的世俗人们拊掌相和,便觉有些遗憾。
这可是小师祖头一回跳祭舞。
以后可能都瞅不到了哦。
哎……
这难受的感觉不亚于笨蛋兄长错过了幺妹的及笄礼,正郁闷间,林憔哲忽然用手肘撞了撞身旁二人,朝左侧方不远处抬了抬下巴。
宋自清和宋方仪两人便顺着方向看了过去,就见破万卷师叔神情淡然无波,从怀里默默拿出了一个灵光镜,上头清楚地倒映出木桩上小师祖笨拙起舞的模样。
小辈们瞠目结舌:“……”
靠!
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
送魂的祭舞并不复杂,言音凭着记忆照猫画虎,一步一步地模仿出来,虽说姿态僵硬,却也有几分神韵。
总而言之,能用就行。
请不要对被赶上磨的驴要求什么美感。
言音面上通红,心里哭唧唧的想着,却不知这也并非全无美感——当她手持白扇从头顶落下,乌黑的长发披散在白色长袍上,仿佛画纸上写意的第一抹墨色,带着清冽香气的梨花瓣围绕着木桩凋零飘落,犹如一层飞舞的轻纱。
这场花宴停留在了最好的时刻,那在此时发生的一切都应是美好的。
在一轮轻缓的转身之后,她微微俯首,忽然看见了之前对林憔哲发花痴的小女童,正坐在那位妇人的怀里,晃着小脚,怀里抱着五彩小蹴鞠,开心地举起手冲她挥了几下。
世俗人们都坐在草坪上,每当跳祭舞的仙君低头,小女童便兴奋地冲木桩上挥挥小手,幼稚地想引起仙君的注意,头上的两个小揪跟着晃动,几回之后,她靠在妇人耳边,用并不小的声音道:“娘亲,仙女姐姐好漂亮哦。”
这孩子果真是个不分场合的颜控,抱着她的妇人听见了周围人善意的调笑声,很是不好意思,脸颊郝然,没好气地捏捏小女童的脸蛋,蹙眉小声道:“静静的,不许说话。”
家门不幸啊,想她和自家夫君都是老实守规矩的人,从未以貌取人,怎的生出了怎么个不知害臊的女娃儿呀。
小女童被教训了也不收敛,嘻嘻笑了两声,见台上的仙女姐姐又转了个身,梨花的花瓣落在头顶,顺着流丝般的乌发飘落下来,便开心地晃晃小脚,转头对妇人道:“娘亲,我长大会有这么漂亮吗?”
妇人无可奈何,只好拿冰糖葫芦堵住这话痨小颜控的嘴。
吃你的吧。
言音在风中隐约听见了,心里却觉得有些难过。
她想起窝在青株镇读那些民间杂谈的时候,读到过关于九百九地狱这样的说法,书里阐述了每一处地狱都有着不同的刑罚。
虽说里头的内容大多都是想象和杜撰,但其中有一个地狱的内容让言音印象十分深刻——
那是个乍一看没什么痛苦的地狱,没有拔舌,也没有受刑,不必受火烤,也不会被冰冻,人们只是静悄悄地在血池里坐着,单纯的、不甘的、满怀希望的期待着。
那是永远也看不到头的期待。
让人幻想,让人欢笑,却永不让人得到。
就如同这位喜爱美色的小女娃,心中渴望某天长成美娇娘,嫁给俊朗帅气的少年郎,却也只能永远地滞留于人生的某一场花宴,生生死死徘徊千年的时光,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见到自己长大后的模样。
她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刑罚?
不知不觉间,言音起舞的动作越来越流畅,同时也感觉到自己的神魂又开始疲惫不堪。
难怪那位凤凰前辈会说当下只有她能做到,想要将这等数量的亡魂送入安息,消耗的神魂可谓是如江海奔流。
言音心跳如鼓,感觉自己眼前阵阵发虚,底下的世俗人们随着她的舞步正在逐渐失去生机,似幻似真的透出了骨肉下的死相。
他们的往事正在她脑海里走马观花一般的闪过,像旧碟片上簌簌麻麻的雪花。
原来那位小女童根本什么都没有做错,她并不只是跟着父母来玩儿的啊,她的父亲就是那位买糖葫芦的摊贩,这一家子年年都会来到这里,妇人提着备好的糖浆,男人背上扛着一大袋水果山楂,登上山道来琼池外界,借着盛宴攒上一笔小财,这样存到年底才有余钱过新年,包八个铜板给小女童压祟。
当年琼池山外的城镇里,孩子间流行聚在一起玩蹴鞠,小女童听着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十分羡慕,却一直没有孩子愿意和她玩,因为她没有自己的蹴鞠。而在那个年代,没有蹴鞠的孩子是不和群的,所以她被其他小孩孤立了,只有后院的山楂树是她的朋友。
可这小女童是个懂事的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知家中拮据,就连几回经过编蹴鞠的铺子,她都把小脸埋在娘亲颈窝里,攥着小手忍耐,眼眶里水汪汪的,半点不敢骄纵任性,就是再寂寞,也从未跟大人开过口说想要什么。
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蹴鞠而已,只要开口撒娇总能得到,面对孩子的哭闹,父母总是咬着牙也会满足她。这样就能和那些孩子一起玩了,就不用老是傻乎乎地一个人在山楂树爬上爬下了。
可她忍耐了这么多年,才终于在花宴里得到了童年的第一个蹴鞠。
这是妇人用几年压祟钱给她卖的,铺子里最小的蹴鞠,在来到花宴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小女童的面前,让她欣喜若狂地一把抱住,小脸熠熠生辉。
这也是小女童这些年头一次如此期盼花宴的结束,她不想欣赏这里纷飞的落花,也不馋这里好吃的甜糕,只想要快快下山,去孩子堆里和同龄人一起玩,认识一个愿意和她一起拍蹴鞠的好朋友。
但花宴始终没有结束。
懂事的小女童至死也没有交到朋友。
言音缓缓往后踱了几步,面上的红润也跟着退了下去,变得有些苍白如纸。
台下的人们在欣赏着她的舞姿,她也在观赏着台下百相的人生,千百部悲欢离合的纪实老式电影在被她神魂捕捉,在片刻间让她与这些人彻底熟识。
原来这些人是如此活生生的存在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