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怪坐在地上不动,两只眼睛盯着茨木,不知是难过还是害怕,直到大妖起身上前,他迟疑地拽住了他的袖子。

他们一觉醒来,远近山头都覆了雪。夜叉难得很有精神,在雪地里滚了几圈,抱着一个雪球对茨木说:“你看,跟你长得一样!”

茨木很不满意,“吾便是像个球一样的吗?”

夜叉找来两根树枝插在雪球上,再举高一点,说:“这下和你一样了。”

茨木还是很不满意,在雪球上刻了五官,画了妖甲,对比了一下觉得有些像了,又去滚了一个更大的雪球当成身体,再将这个小一点的放上去,对小妖怪炫耀道:“这才和我一样。”

小妖怪看看雪人扭曲的五官和圆圆的身子,再对比一下大妖,笑得直不起身。大妖拿雪球丢他,他搓一个更大的丢过来,一大一小莫名其妙地打起雪仗,最后夜叉一脚滑倒,茨木以微弱的优势获胜。

茨木看着绵软干净的雪被,心想有一壶酒就好了,有了酒就要有酒吞,有了酒吞就要有小刀,夜叉这小崽子不知道有没有喝过酒。这么一想,便觉得那只雪人有些寂寞,于是又在旁边堆了一只。

夜叉指着两只雪人脚下的三个雪球问道:“这三个是什么?”

“家里的小崽子,你,还有吾友的葫芦。”

“……”小妖怪评价道:“难看死了。”

两只很难看的雪人和三只很难看的雪球立在那里,走出很远还可以看到,夜叉回头看一次,就要皱着眉头评价一遍,等终于看不到了,夜叉又说:“他们能一直立在那里就好了。”

邻近极北时,四面冰川漂浮,望眼看去一片浮白,整个天地都泛着白光,小妖怪不愿意再往前走,一则他对这片一无所有心生畏惧,二则他疲寒交加,身体虚弱,甚至迈不动脚。

茨木在心里计算,现在已经腊月,大阴年只剩一个尾巴,阴界承天的福泽渐渐淡去,一切在这一年中发生的异变都将要消亡。

夜叉在不久前陷入沉睡,身体冰冷得如同一块铁器,时不时会失去意识,却再没有攻击过茨木。大妖将他护在怀里,迎着风雪往前走,身上泛一圈灼热的黑气,如屏障一般,风雨不侵。

小妖怪清醒过来,望着一片白色,小声道:“你的身体是热的,可是我还是很冷。”

天气寒冷,他们开口时嘴里都腾着白雾。大妖望着前方,白发随风往后飘动,眼神如一匹独行的狼。但他温和地对小妖怪说:“等到了极北,你便能像以前一样精神起来,你的血还能是热的。”

夜叉缩成一团,颤抖道:“可是我现在很冷。我要睡觉了,睡过去就不冷了。”

“不能睡,要等到了极北。”

“还有多远?”小妖怪已经十分疲惫,声音虚弱沙哑,头也低低地垂着。

茨木加快步伐,两脚甚至从地上腾起,远看是一颗拖着黑色尾巴的流星,嗖一声忽闪而过。他的声音很急促:“前面,就在前面。”

夜叉靠在大妖身上,他的手指已经十分僵劲,苍白得如同铁器,五指合拢时发出难听的机械运作般的声音,他抓住了大妖的衣服。

“我还不能看的时候,偶尔能听见一些声音,其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

“你的声音很好听,他的声音也很好听,你们都夸过我是一把漂亮的三股叉。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他说为将者当身先士卒,他说忠义不可两全,独行时仅利叉为伴。他又说夜里挑灯空寂寞,鸿才不敌游子心。后来这个声音便消失了,我又听到时,它已经变得稀松沙哑,他说,好叉子,你还在这里。他们都不记得我了,我流过血的土地,埋过兄弟的土地,成了护城河,成了农田,成了圈着染缸的大染坊,他们丰衣足食,在太平盛世中每日里都欢声笑语。我的妻儿都离我远去,只有你陪着我。我活不动了,我买不起棺材,舍不得典当你,这房子是租来的,我不能死在这里让房东不能做生意,你就陪着我一起躺在荒郊野外吧。”

“我能动的时候,去看看他,却只看见一堆枯黄的骨头。”

夜叉问道:“那我活不动的时候,不就是一堆泛了锈的废铁吗?”

茨木道:“你和他不一样,人都会死的,你是妖怪,只要灵气充沛,可以无休止的活下去。”

这时风雪骤停,他们仿佛置身一个巨大的冰窟之中,天空是一片墨蓝的画布。星辰离他们只有一臂之遥,时间不再流动,万物停止运转,天地间只剩下冰上两只妖怪的影子。

一切都干净至极,纯粹的灵气如同水入沙土,温和地浸入大妖的身体,茨木垂下眼睛,深沉地呼吸。夜叉似乎好转一些,跳下来慢慢追着闪光的星辰往前走。

他高兴地回头对茨木道:“这么大这么好看的星星,像开了一个天空的花一样。”

茨木面色沉静,“你过来。”

他们相距几步远时,大妖空袖下凝成结界,小妖怪脚下也生成一个,将他钉在原地。夜叉一怔:“你不愿意带我走了吗?”

“是不能带你走了。”他垂下眼,一脸倦意,“你在这里睡一觉吧,醒过来就能好好活着,再也不会感觉到惧怕了。”

所有星辰的光芒似乎都聚在了夜叉身上,一道夺目的光束从幽暗静谧的大地刺向天空,凝固的时间闪烁一下,瞬间天地亮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