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闻言,缓缓退出。直到帐中只剩黑衣男子和将军二人相对。男子上前对将军行大礼,口呼义父。
将军抬手搭在黑衣人肩上,似乎不胜其重:“你切勿执于乃父之祸,去找那武氏的麻烦。”黑衣男子愤然抬头——那是一张十五六岁少年人的脸,眼里有藏不住的锋锐和怒意:
“武后乱朝,朝野乱则天下不安!”
将军含笑不语,阖目休息,脸上刀劈斧凿般的沟壑随着笑意更深。“我去后,你即日启程,去终南山。”
“圣旨已到,左鹰扬将军裴绍业着罪臣程务挺出帐领罪!”
将军站起,身上兵甲琳琅作响。他掀帐走出,阳光如瀑布般洒进帐来,刺得人泪流不止。
帐外传来兵士歌声,其声渺渺: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注:《战城南》系乐府旧题,属汉代《铙歌十八曲》之一。]
(二)明义坊
锦榻上的青年从梦中惊醒,抬手一抹,一脸泪水。光宅元年漠北的那个冬天,是他这辈子逃不出的梦魇。
他翻身下床,利索地蹬上军靴,略整衣冠,拿了床边放的佩剑便要出门。但他脚步一顿,又俯身探向窗外,眼睛一眯,嘴角不禁上扬。
窗外几十尺的楼下,是一处极矮小拥挤的院落,院当中一棵银杏树葱葱郁郁,几乎遮蔽全院。在极难被注意到的树下一角,一位布衣荆钗的女子正在卖力洗衣。远远看去,她的相貌简直可以说是惊悚——一道触目惊心的烧伤疤痕覆盖了整个左脸,并从脖颈一直延伸到后背。
街坊不知其全名,都称其为称丑姑。据她自己讲,她父母双亡,十年前搬来明义坊,用家中祖产盘得这块小院,靠着旁边的歌楼做一些浣衣送酒的生意。此时她正在边淘衣边唱歌,歌声清越嘹亮,唱的不是教坊新作的《春莺啭》,却是《燕歌行》。
青年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关窗。推开卧室门,苏合香的旖旎气息扑面而来。这是神都洛阳最为奇丽奢巧的伎馆之一:天香院,与天子设在明义坊的外教坊——云韶府相距不远。
眼看着上元节临近,坊中日夜教习乐舞待正月十五大酺[注:是指帝王为表示欢庆,特许民间举行大宴饮。张祜亦有《大酺乐》诗為證:“车驾东来值太平,大酺三日洛阳城。小儿一伎竿头绝,天下传呼万岁声。]时进献,又因当今圣上笃信沙门,自称弥勒转世,故特意编排了新曲,舞姬们扮作神众,模仿佛堂壁画上的舞姿,妙音缭绕,直飘到天香阁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