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他来到罪臣府上,却发现那人正捧起一杯毒酒饮下,喝完他突然从头部开始抽搐,最后头部与足部佝偻相接而死,恰似织布机被牵动的样子。
这时,里侧厢房的门被推开,一位回纥模样的美人扑倒在地上,抓起酒杯把剩下的毒药喝了个干净,须臾便死在那人身边。他走进,蹲下拾起酒杯,看到上面写着“内府”二字,是个宫廷御用器物。
正在思索,程云中发现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手比脑子反应更快,他已经抽刀出鞘,作防守之势。却发现一个粉团儿似的姑娘怔怔站在他对面,接着“扑通”向他跪下来。
“母亲本是洛阳天香院歌伎,此次带我来看望,本是藏在厢房,裴尚书尚不知情,我母亲如此……裴尚书亦不知情,还望贵人明鉴!”她身子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我方才……什么都没看见。恳求贵人放我一条生路,我们……我的马就在后院。”
她努力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顽强得好像一条躺在岸上的鱼。
他忽然想起光宅元年的漠北十二月,那个杀伐决断的老人滚落在地上的头颅,也是这样瞪大了眼睛。他有点喘不上气。
“带我去后院。”他面具下的声音有点发闷。
“谢贵人!”她极虔诚地磕了一个头,不敢看他,转身趔趄着往后院走去。恍惚间他意识到,这个女孩的眼睛,竟是少见的深碧色。
刚走到裴府后花园,女孩突然失声惨叫一声,腿一软坐在地上。她面前是一匹白马,已经身首异处。程云中一把捂上女孩的嘴,说了声跟我走,便背着她往花园深处跑去,不知绕过几座假山和水榭,他在茅厕后面找到一副绳梯,顺着绳梯爬出去,墙外拴着一匹墨色的骏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山”组在鸾仪卫中的职责是善后,程云中接手这次任务之后做足了准备工作,包括这条本来用不上的逃生线路。此时他一边思考着可能的杀手是谁,一边把瑟瑟发抖的女孩扶上马背,想起来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白是黑,在极端恐惧之下可能会先自尽,就在跨上马背之后俯首低声说了一句“放心,我不会杀你,但是你要跟我回洛阳。”
路上她很安静,他也很沉默。夜色浓郁,像浓墨滴在水里扩散开来,偶尔有寒鸦掠过树枝的惊鸣。她微弱的呼吸声和温热体温都在他怀里,程云中突然莫名感到很温暖,就像义父从云中郡那座死城里把自己捞出来的时候。
回到洛阳已是天色微熹,程云中驾马来到明义坊。突然女孩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袖:“我家就在这里。”她指了指紧靠天香院的一扇小门,门内种了一棵桃花树,枝丫直伸到墙外,遮蔽了这一处幽静院落。
“哦,裴尚书颇会金屋藏娇啊。”程云中笑了,女孩紧张起来。“汝也是罪臣家眷么?”她后背在微微发抖。“罪臣家眷皆被流放岭南,为何尊夫人和你独活?今日你若不告诉我那晚的实情,毒杀亲夫的罪名恐怕要尊夫人来担了。”
“大人随我进屋,我将所知一一相告,绝不隐瞒。”
两人相随走进裴伷先的别苑,女孩合上门,向程云中跪下,郑重地行了大礼,接着整肃衣饰,端庄地站立起来。程云中这时才看清她的脸:高挺的鼻梁上是一双深碧色的眼睛,幽深静谧如海底,与黑色极相类,是个混血美人的长相。
她身高到云中肩膀,年纪大概也与他相仿。倒是程云中太不像个少年,更像一块冷硬的黑色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