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宫殿尽头,内宫深处的紫宸殿上,坐着一个女人。
武曌。设武举,开殿试,令朝堂之上,多是寒门士子;北击突厥、西抗吐蕃,重建贞观年的安西四镇,设北庭都护府于庭州;也是她,设铜匦,任酷吏,滥杀滥赏,几令李唐皇室断子绝孙;又大兴土木,建明堂天堂,开凿龙门石窟,召令天下食素多年,遂多饥馑灾荒,盗匪四起。
如今她一年比一年更苍老,亲人、爱人、敌人,都已经死去。她预感到自己结局已近,于是下诏,于去年移驾长安。
长安,长安。那些年纪尚小的宫人们都看不见,大明宫里尸骸成山,玄武门前阴兵列阵,含元殿上还回荡着长孙无忌指着她切齿痛骂的声音。
那又如何,他们都死了。
她还活着,能眼看着伊水洛水之上,龙门与伊阙之间,刻着她面容的弥勒佛造像已近完工,万众朝拜。
所以她回了长安,重新住回龙首原上那个陈旧寒凉的宫殿,耐心倾听死人们对她的咒骂,顺便梳理自己的一生。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大殿尽头的阴影里,有个人跪坐在珠帘外,一旁的釜中正煎着茶。晨光掠过珠帘,照亮他姣好如女子的半张脸。
神都副留守、同平章事杨再思。
他抬头看向坐在窗边,正俯首俯瞰千里江山的女皇。她今日穿了一件寻常旧襦裙,暗红丝帛上有金线绣成的石榴花,明明暗暗,拖曳数尺,像一条殷红河流。
“你进《东都》的时候,李治已经死了。你怀念谁,也犯不着怀念他。”
窗边的女皇偏过头,朝他微微一笑:“就算我没见过他,身边人却都在说,他生前如何爱我。这样念叨几十年,回头才发现,我在东都最怀念的,是一个死人。”
她长叹一声,走下台阶,珠帘一道道被拉开,晨光在女皇脸上流淌,如同几十年光阴倏忽而过。
左右宫人都已退下,她走到最后一道珠帘前,像小女孩一样俯下身,看着端坐煮茶的杨再思,伸出长指甲,把珠帘拨动得噼啪作响。
茶水沸腾,杨再思低着头把茶水拿下,倒进茶壶,又用沸水烫热茶盏。
“金燃,你是我见过,最像狐族的人类。”女皇拿了个蒲团,索性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手撑着头,如同与高僧参禅,场景有一种诡异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