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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着眼的大兵悲从中来,他抬起了手,抹着两眼盈出的泪,悄悄地消灭了,生怕恭立在门口的陈向东发现一样,他掩饰着……对,他突然明白了,记忆中那凶神恶煞的父亲,一定在掩饰着,掩饰着他对儿子的关心和担心,只能咬着牙把儿子赶上军车,也许在没人看到的角落里,他也是这样偷偷的落泪。

“爸,我来了……以前你恨我不成器,我恨你没出息,我们都错了,我宁愿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宁愿要个没出息的爸爸……也不愿意,当一个烈士的遗孤……爸,你知道吗,我失忆过,可那怕失忆了,也忘不了你,忘不了妈妈,忘不了咱们家……你要还在多好,你知道,儿子有多想你啊……”

大颗大颗的泪落在手背上,落在玻璃上,碎了,溅起的是晶莹的珠玉形状,大兵的心里在默默念着,仿佛在对着空灵的精神世界说话,仿佛在和天各一方的父亲交流一样。

他想父亲一定听得到,就像他失忆后仍然赶不走父亲在他心里留下的铬印一样,所有的思念和缅怀,都化成了此时的泪水,一直抑制不住地流着。

陈向东侧过脸了,轻轻掩上门了,他对着墙,双手捂着脸,轻声在哭。

过了很久,大兵抹着脸上湿迹,起身走到窗前,开了窗户,呼吸着一口清凉的空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以前他很担心,当过警察、当过武警,当过行刑手的经历让他手硬心狠,都不知道痛苦是什么滋味了。而回到家乡才发现,自己其实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脆弱一点,都这么多年,仍然无法释怀。

这一点,让他欣慰,可同样也让惴惴难安,曾经顽劣现在都觉得羞愧,父亲肯定是走得都不放心啊。

他心里忐忑地想着,拿起了窗台下,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绒布,轻轻地擦拭过窗台,擦擦旧式的铁皮柜,那后面,是贴着军徽的文件、书籍,很整齐也很干净,这个整洁的地方一粒尘埃也找不到。

站着,把父亲的工作台擦干净,连笔筒底部也擦得干干净净,重新坐回原处,他轻轻地拉开了父亲办公桌的抽屉,里面摆放着钉书机、印台、稿纸,不多的几样,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那个老旧的夹本,纸质的,贴着镰刀斧头的徽。

这是现代人可能已经无法理解和接受的东西,那一代人的行径,在他们眼中可爱又可笑。

可大兵知道,那是一层精神层面的东西,它的名字叫:信仰。

翻开来,是父亲的笔迹,字很大,像他的性格一样,线条刚直,虽不美观,可胜在气势凌厉,写的是一封情况报告,草草看过,是向上一级反映的,内容是训练拖沓,器材不足,地方的重视力度不够,导致地方武装力量形同虚设等等。

这肯定又是一个惹人的报告,大兵隐隐记得老妈和他一吵嘴就骂他,你同届下来的都师职了,你还在副团级上,也不嫌丢人。

原因可能就在这儿了,大兵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不但找到了父亲没出息的原因,可能还找到了自己性格里那份顽固,不肯轻易开口求人的原因。

是何其幸甚?又是何其不幸?

大兵清明的眼神里,掠过的是监狱里的百像、是单位里的众像、是津门、彭州那个庞大机关里的众像,然后他心里的燃着的火慢慢熄了,冷了。他在想,一个坏蛋,比如蔡中兴;一个英雄,比如父亲;其实都改变不了什么,不管多么伟大或者丑恶的行径,其实最终都在证明着一个人之于这个世界的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