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把你兄弟的墓迁回去,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我见了你四伯父,你父亲,你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兄弟……会告诉他们是你把他们接回家的……”
李民源伤心的哭着使劲点头。
见四嫂朝自己招手,梅爵快步过去。见四嫂又朝三嫂招手,她忙喊三嫂也过来。
看见人都在床前了,景沁然道:
“我也要走了,其实我本就不该是李家媳妇,我也识些字儿,在家娘时跟着兄长学的。后来知道李家的规矩,就强作不识,这是早年。后来还是一直不敢露拙,为的是能挽留住你——六兄弟媳妇。让你觉得我们没有你不行!我本不想说此事的,现在告诉你们,请你们原谅我,请李家列祖列宗原谅!”
所有听见她的话的人都愣住了,想不到景沁然竟然也识字。梅爵缓过神来道:
“没人会怪四嫂的!这些年,你坚守在这个家里,对得起李家的列祖列宗!”
景沁然竟然识字,她破坏了李家的家规,妯娌们都没想到。可是今天,她们,谁能说她不是李家的儿媳妇?谁能说她不该进李家的门?
几位感觉不佳的妯娌还商定,她们走后,不许李民源回家庄子给她们送行,且一再嘱咐梅爵和韩章姁,时时处处要以侄子为重,她们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他。
梅爵感慨妯娌们这些年竭尽所能的爱护儿子,就只是为临终那几句话的嘱托罢了。她看见儿子只是伤心哭泣,知道他暂时并不能领会几位长辈所言的负担有多么深重。她正愁虑着,就见大嫂欲言又止的神态,连忙走过去,说道:
“大嫂,还有什么吩咐就说!”
“翡翠李子……”
“翡翠李子?哦哦,我明白……我们回去就把你们的翡翠李子给你佩挂好……放心!”
李家妯娌们又都一起回到了李家庄子,不论活着的,还是去世了的。跨进院子里,梅爵眼前是一片更加凄惶的景象:有些时日家中人没活动了,院子里不但莺飞草长,到处扔着破瓷碎瓦,窗户也被拆了,门也被卸掉了,铺在地上。门窗俱损的房屋里面是一片碎烂无序的狼藉。屋顶上的瓦也被揭的揭,被砸的被砸,裸露的地方青草悠然摇曳。院子里只有大树没有被破坏,也许是这一物太高了吧,也许是这东西不稀奇吧。风飒飒吹来,叶子间的回响如泣如咽。树枝间站立了一群喜鹊,看见人来了,扇起翅膀,悠悠的飞走了……
看见李家而今这样场景,梅爵的心里说不出难过。她看见残破的窗格上,依稀透出繁华的气息,似乎昨天的一切,都在那一面,一窗之隔,从没离去……李家男人傲视四野,老太爷在窗内大声训斥子孙,痛斥他们不处处考虑家业隆盛……众位嫂子各着鲜衣,腰间佩挂着绿莹莹的翡翠李子,气度雍容,缓缓走过窗下。她们经过窗前,侧面冲她淡淡一笑……
对于去世的妯娌们的后事,梅爵和三嫂商量,决定还是让大侄女回来给她的母亲送行,否则彼此日后都有遗憾。韩章姁觉得不仅应该让大侄女回来,自己的女儿也应该回来,为大嫂、二嫂、四兄弟媳妇送行。她觉得不应该让她们走得何其凄冷,应该尽可能让家里人都回来送送她们。
商量完侄女的事,梅爵欲言又止。三嫂看看她,道:
“你是想让侄子也回来吧?”
“是的!你们都比我还疼他。他回来给她们送行是理所当然!”
“你可不要这样说了,她们,尤其是大嫂,嘱咐过我,如果这时候你让民源回去,让我一定要阻止你。”
“她们这样说过?”
“是的!她们说,留得青山在,这个家才会在,以后才会有人为她们、为他们添土扫墓。”韩章姁点点头道。
就在段玫送李家妯娌回去的第二天,部队上下来命令,通知他去开紧急会议。他接到命令,传令让暂时停留李家庄的全部人员都回去。
段玫派来的护送人员走后,李家与村民的冲突成就前所未有恶遇,先是村民门前通知:李家逝去的女人不准葬在李家祖坟地儿。
梅爵通过自己的学生得知,对于李家的祖坟地,李家庄子村民不知谁说风水好。他们提出李家祖坟既然是风水之地,风水轮流转,早就应该让给李家庄子其他门户了。
不葬祖坟那里,梅爵和韩章姁都不能接受。妯娌们坚守在李家这么多年,默对黑灯孤月,不就是为了最后入归李家祖坟的夙愿吗?梅爵心中好笑:这些村民,目光短浅,听风就是雨,也不想想逻辑,若是李家祖坟风水绝佳,保佑着一家老小,就算没有加官进爵,也不该家破人亡的……转而又觉得妯娌们也可笑,她们苦苦煎熬不过为老有所归的理想。现在,她们葬在何处对她们而言不过是别人口中传言的故事,于理想何足轻重。理想是什么?是个探索发现的过程,过程最重要,结果只是给别人看的灿烂花朵,于自己轻如云烟。人生是什么,对个人而言也不过是一个过程,至于最后盖棺的定论,又何尝不是由他人言说的故事呢?故事在岁月的剥蚀中渐渐模糊,最后可能言说的人都不能叫出故事主角的名字。
韩章姁提议:
“既然段司令他们已经帮忙挖好墓穴,那我们就悄悄下葬。”
“好吧,那就赶快!”梅爵也没有别的办法,就表示同意。
第二天清晨,天尚未亮,梅爵按照大嫂生前所嘱,悄悄的从后花园的一株高大的桂花树下挖出一个小包,从里面取出她们的翡翠李子。然后拿到前院,给几位嫂子每人一枚,挂在腰间,掖进衣服里。妯娌二人趁着外面街巷没有人把去世的妯娌悄悄运到李家祖坟地。然而到了墓地她们发现,墓地里一片凌乱,到处是断瓦残砖,已挖好的墓穴也被填平了……
一个人匆匆回来奔丧的李姝妍见母亲无法葬入祖坟,跪在母亲旁边痛苦不已。她原本就一肚子苦水,再也无法跟母亲哭诉。她一个人回来送母亲,不肯让丈夫来,觉得他一瘸一拐的来了,也只有碍手碍脚且丢人现眼。李姝婷、李姝娴也被接回来了,见疼爱自己的大伯母、二伯母和四婶都不动了,不和她们说话了,不给她们做吃的了……就忍不住哭泣。但是她们姐妹们除了哭,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