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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面前没有自称朕或者是寡人的老妪自嘲一笑,“你这质朴性子,怎就在黄河边上大动肝火,打杀了咱们麒麟真人?”

汉子冷笑道:“装神弄鬼。如果不是急于去北境冰原,什么一气化三清,除去国师袁青山本人,都宰了,陛下才省心。”

老妪一笑置之,搂了搂身上那件好不容易让人从箱底翻出的老旧裘子,轻声说道:“朝廷应该如何跟江湖打交道,离阳是跟咱们北莽学的。当初让徐骁马踏江湖,吃力不讨好,朝廷,江湖,和那个背黑锅背骂名背习惯了的徐骁,就没有一个得了好。一个手操权柄的皇帝,亲自去跟武人较劲,既掉价儿,也坏了口碑。不如让江湖人争着抢着给自己卖命,才是上乘手段。不过,扶持出了几座江湖门阀,也要留心不要让其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一个人才辈出的门阀,无异于自家后院的武器库,假使被矛头对准自己后背,更是遭罪。”

马夫皱眉道:“那在北莽江湖执牛耳者的道德宗跟棋剑乐府?”

老妇轻描淡写道:“一个拼了命求那长生,一个拼了命掺和俗世,都有软肋,兴不起风浪,给你拓拔菩萨两万兵马,还摆不平?”

汉子点了点头。

老妇人晃了晃酒壶,“那婆娘跟慕容宝鼎藏在蛛网里头的私生子,如果不是这次在离阳遭了大劫,被打回原形,我差些被李密弼给蒙混过去,不过这老儿也有他的难处,我这回就不跟他计较了。怪不得以前刮地三尺也寻不着,原来就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一截柳,好一个一截柳,真是插柳就成荫,有斩草难除根的本领。”

汉子对于这桩涉及皇室宗亲的丑闻秘事,自是更加不会去评头论足,他拓拔菩萨这一生,也就只对习武带兵两事动心,美人也好,官品也罢,都是可有可无的身外物。

北莽女帝看了眼天色,轻声笑道:“以前是赵家恨不得徐家那孩子早死早超生,等到他没能夭折,而且认定了那小子跟徐瘸子是相同的一根筋,不会叛投北莽。如今倒是乐意挤出笑脸,等着看北凉三十万铁骑拼杀得一个不剩的大笑话。反正他们赵家怎么都是赚的。假若这孩子奸猾一点,流露出一点点你离阳逼急了我就敢叛逃北莽的异心,也就不至于如此辛酸劳苦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这孩子是这样‘聪明’的北凉王,北莽也就没什么威胁了,陈芝豹多半也不会离开北凉。有没有下一任北凉王在西线撑着,会关系到他陈芝豹能否一战定天下,否则赵家最擅长卸磨杀驴,他再被当今离阳天子器重,也只能老老实实当个手中不过三四万精兵的养老蜀王了,被君王不得不倚重,却不为君王信赖,不是幸事,只会是泼天祸事。这个赵家天子,什么都好,就是肚量太小,还不如我这么个妇人,死心眼的徐瘸子摊上这么个新主,活该他倒霉。”

北莽军神拓拔菩萨言谈无忌,平静道:“换成我是徐骁,当初白衣案后,也就顺水推舟反了。”

依稀可见当年风华的北莽女帝微笑道:“所以你永远成为不了能让我、吴素、赵稚三名女子都念念不忘的男子。一个男人,偶尔的孩子气,满身的杀气,看似让人敬服的仙佛气,实则都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儿,唯有兄弟义气和人情味,才是雪中送炭的东西。一个男人连起码的情谊都不讲,我们这些女子,连正眼都不看一下。这个世道,从来不缺聪明人,自己不愿意活得轻松的傻子才少。徐骁,是人屠是北凉王,也是个傻子。可惜啊,这个一直傻呵呵笑看江山的老傻子,见过了你我后,就要老死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北凉鼓响

葫芦口广袤无边,临时搭建起了一座雄伟非凡的校武台,与校武台相距三里路的东西方向又各有一座阅兵楼,分别让与北凉功勋老将跟文官士子,一文一武,形成庙堂大殿佐辅之势。其中文楼六层,高出武楼一层,这让此时陆续登文楼的读书人心底都有些与有荣焉,楼内北凉文臣不乏品秩超群的封疆大吏,除了陵州新任刺史徐北枳外,幽凉刺史都已登上顶楼,跟随经略使李功德一同凭栏远眺,但离李功德最近的却不是凉州刺史胡魁,也不是幽州刺史王培芳,而是两张新鲜面孔,上阴学宫王祭酒和原本应该去京城御史台就职的黄裳,高冠博带,边塞风沙扑楼之际,衣袖飘摇,衬托得两位老人清逸仙风。胡魁按律在北凉道要比陵州刺史高出半阶,他相比楼中老人可谓正值壮年,早年是北凉军列炬骑军统领,其中大马营以满营皆是精锐游弩手著称于世,在北凉军中战功显赫,胡魁当年不知何事,原本按部就班便有望在五年内将凉州将军收入囊中,在八年前,竟擅自领三百轻骑突入龙腰州腹地,斩杀北莽蛰卜军镇一千两百余北莽铁骑,事后丢了官职,这才让接手列炬骑的陈芝豹有了那拨天下第一等的百战斥候,力压北莽董卓的乌鸦栏子一头。不过胡魁丢官之后,众叛亲离,竟是干脆弃武从文,从凉州文官皂吏做起,短短七年时间,竟然又给他当上了刺史,被北凉官场私下笑称为被人尿了好几泡的死灰都能复燃,没天理了。幽州刺史王培芳则是纯粹的士子出身,跟有过二十年戎马生涯的胡魁一向不对付,几乎每年往清凉山觐见北凉王,千篇一律都是诉苦胡魁这老兵痞是如何目无法纪,如何放纵部下大肆欺侮他幽州官员,跟性子乖张的胡魁独自站在顶楼最右边不同,王培芳既然近不了经略使大人与两位清誉满朝野的老者,就跟一些声名在外的学宫稷下先生们客套寒暄,说些去国怀乡的抚慰言语,聊一聊当下文坛最脍炙人口的游仙怀古诗作,其乐融融。

胡魁身穿正三品第一阶的华美公服,这位凉州刺史没辜负他爹娘给他取的名字,身材魁梧,在北地男儿当中也要高出小半个脑袋,顶楼多文臣书生,尤其是士子赴凉,大多身形清瘦,愈发衬托得胡魁鹤立鸡群高人一等,胡魁登楼以后,跟谁都没有打招呼,站在栏杆边上,举目远望,黄沙滚滚,北凉一支支虎贲之师临河列阵,胡魁眼神恍惚,若不是当年那桩祸事,他自己也该身处其中,甚至是有资格站在那里阅兵校武!胡魁移了移视线,望向校武台,一只手握住栏杆,在北凉文官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凉州刺史轻叹一声。一名被上阴学宫王大先生亲自引荐到李功德面前“混脸熟”的年轻书生,姓郁名鸾刀,便是跟经略使大人言谈也不卑不亢,性子略显疏淡,让顶楼靠后位置的两地士子都腹诽其不知轻重,委实是太过恃才傲物。郁鸾刀系玉带佩长刀,面如冠玉,丰姿卓绝。文楼在无数马蹄踩踏之下给人摇晃感觉,许多外地士子看到北凉铁骑的森寒军容,都面无血色,郁鸾刀始终神情自若,趁着黄裳在跟经略使磋商可否容许创建书院以及士子结社两事,郁鸾刀默默走到胡魁身边,也未出声,两人并肩远眺沙场,两人无言良久,出人意料,竟然是位居高位的胡魁率先开口,平淡说道:“你就是那殷阳郁氏的嫡长孙吧,在上阴学宫求学第一日便一鸣惊人,接连破解了黄三甲留下的九‘问’里的天地六问,宋家二夫子曾作月旦评,也评点你郁鸾刀‘言中带禅,语可解馋。入朝可平步青云,在野可继承文脉。’便是咱们那雄才无双的二郡主,也对你的诗文颇为推崇。只是我胡魁之所以注意你,无它,因为你曾作《凉州大马歌》四十八字祭奠大马营,我替两百六十名死去兄弟谢你一句。”

胡魁一手负后,一手拍阑干,轻声道:“青青黄黄,柙杀野羊。凉州大马,死在他乡。好,真是好,便是我这等粗野武夫读起来,也不拗口。仅凭这两句,哪怕你郁鸾刀开口要跟我要一个四品官,明天就要上任,我也会心甘情愿许了。马踏青草黄沙,策马杀羊吃肉,回首仍不见故乡。这些浅显东西,可能很多文人都写得出来,只是他们不愿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