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听到一声惨叫:“不要啊。”
那声音那样凄惨悲壮,吓了她一大跳,那声音就是响在耳边,响在身旁,把她散乱的心神重新拉回来。她一愣神,一低头,才发现,离自己三步远的地上,有一个大大的类似人的物体,在他的身边,有一条野狗,抬起后腿,正准备撒尿。
青姑没想到,她的寻死之路,寻到的,竟是一个人。
青姑记得她在吓了一跳后,本能得双手挥舞,大声叫喊,受惊的野狗,尿还没来得及撒就夹着尾巴,飞快得跑走了。
青姑还愣愣得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耳边听到一声无比庆幸的叹息:“阿弥陀佛,基督上帝,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安拉啊,我终于相信你们都是存在的。”
青姑愣愣得低头,甚至忍不住擦了擦眼睛,终于再次确定那黑乎乎长长的一条真的是个人啊。
那个长黑条居然还对着她笑:“你好。”
黑乎乎满是泥的脸,也看不太出笑容,只是那双眼睛,确实明亮灿然,带着微微笑意。
带笑的眼眸,含着善意的招呼,青姑的一生似乎都没有遭遇过,她呐呐了半天,也没回一句话,怔怔站了一会子,终于忍不住探身过去细看,然后,吓了一大跳,失声尖叫,一只手指定了他,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还是个人吗?”
那人漫不经心地说:“没事没事,我没事,我只不过遇到强盗被人砍了一身伤,外加从山上滚下来,全身骨头断了而已,我真的没事,你不要害怕。”
那人的声音温和,那人的神色温和,仿佛关心她受惊吓,远胜过关心他自己一身的伤。
青姑记得她也许是奔跑太久而疲累也许是受了惊吓而无力,背靠一株大树,无力地坐了下来,那人开始唠唠叨叨,说自己遇到强盗时如何英勇无畏啊,和恶势力做斗争如何至死不悔啊,和强盗打架的精彩历程说得是惊天动地,他本人的形象更加是光芒万丈,简直让人不敢仰视。
青姑从不曾听过这样的精彩故事,怔怔得越听越是瞪大双眼,就在她几乎忘记她的本来目的时,那人讲完故事,闲闲问一句:“你一身湿地到这里要干什么?”
青姑一愣,然后忽然记起一切,沉沉地答:“我想死。”
“是吗?”那人淡淡地应一声,仿佛她刚才只是在说,我想吃饭,我想喝水一样。
她又是傻了一会儿,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有了些不甘心:“你不问我为什么死?”
“有什么可问的,无非是觉得自己是天下最惨的人,觉得天下没有人爱惜自己,觉得不如死了算了。我遭逢横祸,家产尽丧,亲人全无,投奔无路,自己还全身残废了,我都还想极力活下去呢,偏有人觉得自己最惨,一个连自己都完全不爱惜,不为自己打算,甚至打算杀死自己的人,却要却怪天下没有人关心自己,这种人我见多了。”
“你……不是……我真的……”青姑还记得自己张口结舌地想要争辩,想要说说自己有多苦,然而面对那个人,却什么也说不出,无论怎样,她也没有法子说,她比那人更惨。
而那人,在一片污泥雨水中,无限狼狈,只有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那样肯定得说:“我想活下去。”
她愣愣地坐在树下,觉得心和身同样无力,忽然间把头埋入双手之间,闷闷地哭了起来。
那人并没有劝慰她。
他只是静静得等,等到她哭得累了,才悠悠地说:“你真的知道死亡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被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黄土之间,再也呼吸不到空气,是什么感觉。你以为你很不幸吗?你知不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人,从一出生,就不曾看到过颜色,不曾听到过声音,不能用双脚走路,不能用双手做事?而死亡,是这一切的综合。你有没有胆子来仔细看看我,你知道,被太阳晒成人干却动弹不得是什么感觉,你知道,被陷在阴冷湿臭的脏水污泥中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人死后身体慢慢腐烂,所有的蛆虫开始在你身上生长做窝慢慢把你的血肉啃光是什么……”
“够了。”青姑大叫起来,掩耳颤抖“你不要吓唬我,我要寻死,你吓不倒我的。”
“谁才有空吓你,我只不过是太痛了,想要找个人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罢了。”
那声音那样平淡而从容,青姑却忽得一怔,迟疑了一会儿,才看向他,半晌方道“你……你很痛……”
耳旁仿佛听到很刺耳的磨牙声:“你试试被人在全身割了上百刀,而且骨头全断掉,外加被雨打被水泡被太阳晒,会不会很痛?”
这愤怒的声音让青姑很羞愧地低下头,觉得自己的确很不应当。她知道他应当会很痛,可是,他表现得这样从容,这样大方,这样浑若无事,于是,旁观者,便很自然地就忘记了他身上的可怕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