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声惟这些年见多了大夫,瞧见程既这样的神色,心里便明了几分。等了半晌不见他开口,温声道,“病了这么些年,什么话我都听过一遭了,你照实说便是,不必有所顾忌。”
“是我医术不精,”程既有些泄气,“原本存着些念想,想着说不定撞了这运呢。”
谢声惟先前也没抱甚么期许,这时也谈不上有多失落,看程既低垂着头,没什么精神,便安慰道,“也没什么,这样病得久了,有没有盼头,我原也不大在意了。”
程既听了这话,却抬起头来,一双眼瞪着他,带些气鼓鼓的模样,“你拿这话哄我。这世上的人,但凡活着的,便没哪个盼着死。”
“哪怕沉疴缠身呢,多活一日也总有一日的好处。”
谢声惟不防他这样说,怔了一下,面上的平静便不大撑得住了。
他摇摇头,脸上带一点苦笑,“我忘了你是大夫,见惯了这世间人心,自然便不会被我骗了去。”
“你没说错,我确实在骗你,何止你,我连自己都一并骗了。”
“这番说辞,原是我瞧着母亲日日为我焦虑悬心,才说来宽她的心的。说的次数多了,连我自己都要分不清楚了。”
“活着多好啊,这世上那么多有趣的事物,我还没一一经过见过。死了,埋了,睡在黄土底下,又有什么趣呢?”
“可有时候,我又想着,我这样子,活着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般日日躺在床上,读书骑射样样都沾不得,好没意思,心也灰起来。”
“我从前听小丫鬟们说闲话,提这家那家的公子少爷纨绔,街上纵马,招花逗鸟,心里竟忍不住羡慕,羡慕他们能跑能跳,不会被这一方天拘着。”
“这样的日子我实在是过得倦了。”
谢声惟这些话窝在心里,从未和人提过一星半点。
周围丫鬟婆子终究隔着一层,至于谢夫人,她日日里撑着,将自己养大,为自己延医请药,无非是盼着自己好好活下去。这些话讲给她听,简直是在诛她的心了。
如今对着程既这个只谋面两次的故人,竟是忍不住把心中所想一股脑地吐出。
说完才觉不妥,低低咳了一阵,自嘲道,“原是我失言了,倒叫你听了这些丧气话去,毁了心情。”
程既面上未露什么,去一旁桌上斟了茶来递到他手里,又抚着背替他顺气,待他平复了些,忽地开口道,“我或许治不了你的病,但能帮你实现些心愿也说不准。”
谢声惟朝他看去,神色里带了些疑惑。
程既眼角带了些笑意,同他道,“左右交给旁的大夫也治不出起色来,不如交给我试试?”
“便是治不好,想来也治不坏。”
“指不定我误打误撞地,让你有了起色,不是更好?”
谢声惟听他这样说,知他是一片好意,神色凝重起来,“你可真想好了?”
“这事你若袖手不理,旁人也怨不得你什么,可若是揽下了,略有差池,我祖母那些人定要迁怒于你,你今后的日子只怕难过。”
程既理了理衣襟,也正色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
“只是我身为医者,行的是悬壶济世之举。若是畏于人言就束手束脚,病患在前也不敢医治,便是枉担了大夫之名了。”
这番话说完,程既嘴角微微翘起,带一点狡黠,接着道,“你这人倒奇怪。旁的病人都是求着大夫上门诊治,你倒好,大夫巴巴地要来治你,你还推辞不受,断人财路,岂不过分?”
谢声惟听他一番话连消带打,忍不住唇角微弯,“这世间诸人汲于声名利禄,小程大夫倒是活得明白。”
程既似是想起什么,神色变得柔和起来,“我原本也不懂这些。不过是昔年机缘,拜了一位极好的老大夫为师。”
“他授我医理,更同我讲了许多这世间的道义。”
“我有今日所思所想,少不得是他指点的惠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