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慷慨说完,原本乱七八糟的人群陡然安静,众人齐刷刷盯着眼前这头戴帷帽的女郎,绢纱在秋风里微微拂动,不知那里面藏着的是怎样一张面孔,可以说出这样有底气、有魄力的话。
众人里,有人为此动容,开始犹豫,但是更多却是质疑,在人身安全与利益两者间略一权衡后,果断选择前者,表示仍然要辞工。
岑雪眼里的光芒一点点黯下来。夏花看着不断从人群里走出来的人,蹙眉道:“姑娘,这……”
“放行吧。”岑雪不再多言。
很快,原本挤挤攘攘的人群变得松散寥落,三十多人的队伍像被狂风卷过的树枝,枯叶寥寥,变成了一支八九人的小分队。
苍鹿山下的那一处工程浩大,仅靠八九个人,最快也要干一个月,根本不可能在剩余的十天里完成筹款任务。何况剩下的这几个人衣衫破旧,体格瘦削,竟是所有人里穷苦相最重,换而言之,即是整日忍饥受饿,体力最差,要靠着卖命来换饭吃的。
岑雪越看越灰心,开始后悔刚才与王懋对峙,可惜事已至此,悔也无济于事,只能先硬着头皮往下走。
“多谢诸位信任,事成以后,必会给大家重赏。”
岑雪说完,掉头要上马车,再耽搁下去,情势只会更糟糕,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往苍鹿山脚下,以及再派春草另外招募一批能干的短工。
这时一人走出人群,说道:“贵人可还需要招人?”
岑雪回头,看见一名身材瘦高、脸孔黧黑的男人,他是这一群人里最衣衫最破旧,却也是身量最高、眼神最亮的一个,说话声音来中气十足,更有种稳重可靠的气势。
“你要引荐?”
“人在城外,可否?”
“什么人,为何会在城外?”
“衢州难民。”
男人说完,众人脸色皆是一变,岑雪了然,道:“是你的乡人?”
男人点头。
天下大乱以后,各地烽火不绝,衢州便是一处水深火热的地方,据说地方军与朝廷对抗以后,死了足有八万人。大战结束后则是瘟疫,病情一扩散,城里更民不聊生,有力气没力气的都再往外逃难。因为离淮南道近,不少难民都在往江州一带涌,可惜从上个月起,江州因粮食储备不足,不再对外接纳难民,以至于大量无家可归的人徘徊在城郊,俨然孤魂野鬼。
“那些人可都康健?”岑雪询问,因这男人说话时的气度不同于寻常人,眼神里多了两分打量。
“衢州瘟疫爆发乃是半年前的事,乡人于三月出城,在各地辗转流徙,于七月抵达江州,在城外滞留已有一月之久,若是染疾,早已丧命。奴愿以性命为乡人担保。”
男人说话思路清晰,眼神坚定,大概是因要为乡人争取谋生机会的缘故,本来冷淡的眼睛里闪烁着炙热的光。
岑雪莫名有些感动,转念想想,与城里的短工相比,雇佣难民倒是可以省去后续的许多麻烦,便点头道:“行,先去看看吧。”
男人满怀感激,拱手一揖:“多谢贵人!”
※
大概是霉运都用在了王懋身上,后面的事进展得倒是很顺利,岑雪在城郊破庙见到了那一行衢州难民,从中挑选了三十人前往苍鹿山,走前,又吩咐春草留了一些钱粮给那些人的家眷。
乱世里最受难的还是平头百姓,甭管谁成谁败,在战火里挣扎的永远是那些什么都没做,却要为一切纷争承担后果的人。岑雪怀着唏嘘与一种道不明的惭愧,抵达苍鹿山后,按照地图上的标记点,指挥众人开工。
苍鹿山占地广袤,是江州一带最雄伟的山麓,此处位于西南角,离城门有三十里远,后背及左右三面环山,仿佛苍山展臂相拥,从风水上来说,是个极佳的地段,但因古木葳蕤,鸦叫凄切,是以给人的感觉格外荒僻阴森。
坦白说,在这样的一块地皮上修建别庄,怎么看都是有些瘆人的,万幸招募来的这一批人没有多问,特别是后来的那三十个衢州难民,以引荐他们的那男人为头儿,男人说什么,他们便干什么,半句怨言没有,一句闲话不说。
岑雪后来才知道,那男人名叫凌远,祖籍衢州,家里务农,流亡以后,本是打算来江州城里应征入伍的,可惜刚一混进城里,庆王便因财政困难停止了招兵。他没办法,四处找些零散的苦力活做,又因为难民身份,屡遭排挤,所以才会饿成一副颧骨凹陷的穷苦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