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梁转开脸,也不打算再说什么。他的视线落在幼鹿“死不瞑目”的眼上,可真黑,尤其在雪地的衬托下,黑得瘆人。那些血,从腹下汇成一条细密的线,可真红啊。
在吕梁这错综复杂的一生中,和吕樾风因狩猎发生的这次小意外,本来无足轻重,可不知为何,后来,他总会不时回想起这幕。
他想,大概就是那孩子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他好像并不关心这世上的一切,也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他好像在看你,其实只是看见了你而已,和看到路边的野草也并无区别。他说的喜欢和喜爱,也并不带有真正的感情色彩,他没有真正接纳这个世界的打算。
吕樾风来魁北克读了高中最后一学期,后来考去了温哥华。吕梁趁着他放暑假的时候,特地去了那边一趟。
吕樾风又长高了些,皮肤依旧很白。笑起来有些不一样了,眼神还是不那么热络,却带着成熟的疏懒。
到了酒店,放下行李。晚上吃饭的时候,吕樾风身边跟来了个女孩。他向吕梁介绍,说是同学,吕梁心领神会。
这是个很漂亮的女孩,身材高挑,混血儿,有一半亚裔血统,操半生不熟的普通话。
这种辛辣的审美偏好,与他大相径庭。他想起吕樾风的母亲,优雅大方,常年被淡淡的忧郁萦绕,就连落幕后,也有各种坊间传奇,肆意不绝。
吃完晚饭,吕樾风和女孩去露台抽烟。
吕梁透过窗玻璃,看见女孩偎向吕樾风的肩,吕樾风一动不动,没怎么抗拒,背影却不是那么热情。
他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吕樾风大概是他见过最厌世的年轻人,明明抵触,又不得不在现实世界里使劲融合。
圣诞节,吕樾风回魁北克陪他过节,身边居然换了个女孩。这次是纯粹的华人,但基本不会说中文。
夜晚院子里放起烟花,女孩雀跃地拉着吕樾风,怂恿他拍亲密自拍。
吕樾风依然不擅长拒绝,平静地配合,在盛大的欢乐中,像个局外人,你感受不到他真正的喜悦。
吕梁终于察觉出异样。
他趁着女孩讲视频电话时,把吕樾风拉到一旁,忧心忡忡地开口。
吕樾风对他笑笑说,你不知道薄情寡性是遗传吗?话落,他吐吐舌头,似乎只是在开无伤大雅的玩笑。
吕梁噎住,滚了滚喉结。
他们在法律上是两代人了,他不应该插手他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与人钟意的方式。可他实在没法假装,他最在意的小儿子,竟活得死气沉沉,如同行尸走肉。那么多人朝气蓬勃地围绕在他身边,热忱地感染他,可他不为所动。
吕茉死后,吕梁主张向吕樾风封锁消息。所以,吕樾风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吕樾风没有向他发脾气,还是那么安静。安静得接近于恐怖。
半晌,吕樾风抬起头问他,还记得吗,你承诺过我,成年后,要送我一把最好的枪。
吕梁半个身子都是僵的,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已经老了,逐渐走向衰弱,在吕樾风面前,他的愤怒与质问大抵都不再奏效了。
他行将就木,可吕樾风还得继续上路。
他想,血缘有时候真是经不起推敲的东西,非要固守,最后只会落得两败俱伤。
他说好,你想要什么样的。
吕樾风耸耸肩,又强调一遍,最好的。
吕樾风准备回国时,吕梁肝癌病发,不得不紧急入院。
临走前,吕樾风来医院看他。那天阳光很好,从病房的窗子里洒进来,加拿大很少有这样好的晴天,简直稀奇。
吕樾风还是像闷葫芦,没什么话讲。他直起身子,向吕樾风招招手,吕樾风凑过来。
他认真地再看了吕樾风一遍,从眉毛到下巴,似乎没有一处像他,可他眨眼蹙眉间,又有他的影子。遗传,有些时候,就是这么尴尬,说不上来像,也说不上来不像。
你要好好的。他干巴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