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因小德而不拘,小节不拘,小德不修。莫因小节累大德,不矜细节,终累大德。这是张仁和束身之道,为官终身不悔,老夫以此行之鉴之,也盼诸位也能行之鉴之!”
王锡爵话说完,新进士们都是深深的震撼,目光里露出了感动敬仰之意。
连一旁林延潮也是佩服,这个典故说的实在是好,给这些新进士生动地上了一课,无论将来他们官居何位,但王锡爵今日的教诲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故事里所提的张仁和,就是万历初年的吏部尚书张瀚,他因在张居正夺情上反对,最后下野,属于和王锡爵一个战线的人,从这一点而言张瀚倒是没有辜负了他当初说过的话。
王锡爵说完,新进士们激动并包含眼泪的鼓掌,掌声是良久不歇。
其他官员则摇了摇头,这些官场新丁就是容易感动,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众进士又看向林延潮道:“恳请恩师告诫!”
林延潮推让了一阵,然后见‘推辞不过’方才道:“阁老金玉之言在前,吾岂敢再复画蛇添足。但诸位盛情,我就简单说几句。当年吾方中进士时,我的恩师,也就是当今元辅告诫我一句,在人上者,视人为人;在人下者,视自为人,吾至今不忘。”
“此话何意?恰如诸位未释褐前,是民是士,视官员在上,自己在下。但各位为官后,不要忘了当年自己也是一个百姓,人待自己之心,切如己待人之心。莫要因己锦衣玉食,而忘了百姓尚为艰苦。”
“圣人云,仁者爱人。爱人,需人教吗?人自孩童时对父母之爱,就出自于天性,爱人厚人在于每个人心底。诸位为官之初,问问自己当年的初心是什么?尊此而为,始终不变,这也就是阁老所言的慎始,也是书经所言一哉王心,永厎烝民之生。”
林延潮这话说完,掌声有些稀落,这不是三元的水平。
他的话显然不如王锡爵说的出彩,但在新进士的眼底,林延潮这番话显然是尊重王锡爵是阁老,是主考官,你风头不能盖过,而且人家定了调子你不能自由发挥,必须补充着讲。
所以新进士纵有些失望,但也是表示可以理解。
更有人揣测,林延潮用实际行动,给他们做了榜样啊,当官最重要的就是永远摆正自己处在哪一个位置。
拜过了王锡爵,林延潮二人,众进士就忙着相互认识,同年序齿了。
林延潮回到座位上,就听王锡爵走来。
林延潮立即相迎,但见王锡爵点点头道:“宗海,方才的话李指的可是张江陵呢?”
林延潮目光一凛,新进士们方才不明白林延潮话中意思,但如王锡爵怎么听不出来。
正如每个官员的开始,都认为自己是好官,每个读书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好人。
是不是好官,是不是好人,是需要考验的,不是自己认为就是的。
按照王锡爵的说法,张居正肯定不算好官。但从林延潮的角度而言,到了他那个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计个人得失,身后荣辱,以天下为己任,不忘了为老百姓做出一番事来,这样就可以算是好官了。
林延潮说这话,当然是听得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怎么说也不明白。
他说的是与王锡爵完全两等不同的角度,两等不同的为官之道。
王锡爵一下子听其声察其心,揣摩出林延潮心意来。
林延潮笑了笑道:“中堂误会了,下官怎么会指张太岳呢?”
王锡爵正色道:“是宗海当初为张江陵之事上谏,天下皆知。眼下时过境迁。张太岳之罪仍未全部赦免,谥号官位都没有恢复。”
“老夫读过你的文章,知道你隐隐主张事功变法的。张太岳因变法而死,眼下朝堂官员无不讳此,不敢轻言新政二字。而你要变法,必定要先恢复张太岳的名位,这或许就是你当初上谏天子的初衷吧!”
林延潮闻言不由心底‘啧啧啧’。
官场上一个个都这么厉害,人老成精,压力真的很大啊!
这一点张居正看到了,数年后天子也是看到了,这几人都是当事者明白不奇怪。
王锡爵这个刚入朝没一年的宰相倒也真具慧眼。
但见王锡爵道:“老夫实言劝你一句,你的事功若是修修补补,堵个窟窿,那么没有人会反对你,以老夫所观,以你之才具,不出数年当可入阁拜相,若你欲效仿张江陵,那趁早打消此打算,否则第一个容不得你的……”
玉殿传金榜,
君恩赐状头。
英雄三百辈,
随我步瀛洲。
这首神童诗每个读书人都是会背的,待说到中状元的风光,英雄三百辈,随我步瀛州,是每个人读书人内心都向往的。
金殿传胪后,就是御街打马,然后赴恩荣宴。对于很多为官后默默无闻的头甲而言,一辈子最风光的时候就是现在了。
帽插簪花,身穿大红状元袍服的杨道宾,接受着众官员,众同科的道贺。
他会试成绩虽是第三名,但对于自己能取中状元却觉得把握不大。他已是望五之年,论年纪才学都不是第一位,能侥幸中个三甲就不错了。
但是金殿传胪时,他被告知为状元时是喜出望外啊。
一整日他都是在茫茫然然之中,不知这一刻是真是假。
最后终于有人透了风声,原来在金殿定头甲时,他之所以挤掉会元孙承宗而列入状元,听说居然是自己相貌更俊伟的缘故。
想到这里杨道宾不由庆幸,没料到状元竟是如此得来的。
杨道宾看了一眼孙承宗,这位当初的会元现在只是居于榜眼。孙承宗肤色黝黑,胡硬如戟,看到这里杨道宾不由心想,难怪难怪,与孙承宗一比较,自己还真算是美男子了。
想到这里,杨道宾摸了摸唇边的八字美胡心道,难怪都说中状元要靠祖荫,这话说的一点都不错,都是爹妈生的好啊!
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舒弘志却是身登探花,年仅十九岁。
宋朝进士及第,探花郎都是指年轻而又相貌俊美的进士,故而喜欢看戏的百姓,喜欢探花更胜过状元。
这舒弘志年轻是年轻,但明显才学是不如自己的。
至于二甲第一则是会试第二名袁宗道,袁宗道是可惜了,听闻殿试时他的读卷官是许国,许国乡音重,以至于天子不喜,不然论文章袁宗道是真在自己之上的,这状元本该归属于他的。
杨道宾于是又归纳出运气比颜值更重要。
而二甲第二名则是原先的状元大热华亭唐文献。
看到唐文献,杨道宾更是释然。唐文献的房师是赵用贤,赵用贤与林延潮不和是众所周知的,故而……
还有顾允成,也是自己当初看得上,但听说他殿试时卷子说了犯忌讳的话,原先预定头甲的顾允成最后落到三甲二百一十三名。
旁顾左右,本来忐忑的杨道宾,心底踏实了,这状元还是真实舍我其谁啊!
杨道宾在众人追捧中,不免有些飘飘,目光所聚,天下注目,正是他的现在!
这样的风光,林延潮昔年也体会过。
林延潮坐在席上不时接受新科进士的拜贺,这些人以后都是自己的门生,看着这些脸上洋溢着喜色的门生,林延潮不由想到了当年自己在恩荣宴时。
当时他也接受众同科的拜贺,率领着同年们向两位座主申时行,余有丁拜贺,那时的自己风光无量,身处局中。
而今日自己却是以一个局外人,旁观者的身份看着。杨道宾自不用多说,此人有才华,人品也还行,也知道世故,在官场注定混得不会差,但离栋梁之才还差了一些。
林延潮又看向孙承宗,孙承宗当然也是风光,但比起杨道宾却是差了远的。
状元实在太过于光环加持,正如登上月球第一人大家都知道,但第二个能有几人答出?
老百姓们都只会问状元是谁?至于几十年后还有人记得,但榜眼探花,就请恕我记性不太好了。
但在官场上,状元与榜眼起步的差距并不大,甚至庶吉士而登首辅的还不少,比如张居正,高拱,张四维都是庶常出身。
孙承宗眼下就处于这个位子,原本属于他的状元,因为天子一句仪表不称,结果旁落他人,换了一般人都会很沮丧吧。
林延潮心底则想安慰孙承宗,如奥运会里万米长跑,头几圈跑到在第一个的,都是最辛苦的,最后的胜者很少会出自头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