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光海君对林延潮如此热情,也令林延潮确实有几分吃不消。
通朝鲜的罪名,比起通倭也好不了多少。
自胡惟庸后,大臣一律不许结交外国,这是官场上的铁律。
当时林延潮为翰林时,在殿上得到朝鲜,琉球使者的一致称赞,者也没有什么,从天子而下,再到百官也不会误会你林延潮什么。
因为你不过是一名小小从六品修撰,能与外邦有什么瓜葛往来的?你要出卖朝廷,根本还不够资格。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身为正三品大员,有资格参与廷议,又是负责大明外交口,林延潮若与朝鲜太亲近,不仅这个位子也就做不久,连乌纱帽也要丢。
林延潮想到这里,对于光海君道:“邸下言重了,本官此来是听闻你有要事禀告我大明天子,所以特来一听,一探是否属实?”
听林延潮公事公办之语,光海君闻言收敛笑容当下称是。
林延潮将之前董嗣成问他的话,对光海君又问了一遍,光海君一一答复。
林延潮想了想问道:“朝鲜上下对于倭国之态度如何?”
光海君谨慎地道:“回禀礼部侍郎大人,朝鲜上下对于倭国都是深恶痛绝。”
林延潮道:“深恶痛绝吗?那这对马岛岛主宗义调是倭寇的人,还是你们朝鲜的人?”
光海君道:“回禀礼部侍郎大人,当年世宗大王在时,挥一万七千之大军远征对马岛,从此对马岛宗氏臣服我朝鲜,并接受我朝官职,我朝也允许宗家总理本国与倭国之贸易往来,但实际上宗家明面上臣服我朝鲜,暗中又与倭国有所往来。”
林延潮听了伸手一止道:“朝鲜乃我大明之臣属,又何谈外藩臣服于朝鲜,邸下用词应当谨慎。”
光海君立即道:“是礼部侍郎大人,应作收服。”
林延潮挥手道:“继续说。”
光海君道:“后来因一些事,宗家与我们朝鲜关系日益疏远,现在宗家的当主是宗义调,有传闻此人娶了平秀吉手下大将小西行长之女为妻,所以可以视作宗家已倒向了倭国。这一次此人奉平秀吉之命,两次递交国书给父王要借道伐明。但父王一向忠于大明,绝对不会如宗家那样听从倭国之调遣。”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道:“辛苦贵国国君殿下了,那有劳邸下将此事经过写作一份文书,并言明朝鲜对于大明臣属之心,本官当替你转交给我大明皇帝,到时候朝鲜一切之事,自然有我大明皇帝为你们分担。”
光海君犹豫了当下道:“回禀礼部侍郎大人,父王命在下出使明国,本是秘密之事,不可书于文字,再说递交文书,在下并没有这个资格。”
林延潮摇头道:“若是没有文书,只凭空口白话,我大明皇帝怎么会听信你们这片面之词呢?邸下若是你坚持无法开具文书,那么本官无法将此事上禀天子,更不用说接见了。”
光海君皱眉道:“礼部侍郎大人,在下虽不是朝鲜王世子,但也是王子,岂是信口雌黄之人,此次冒着倭国追究的风险来大明报信,足见我朝鲜对于大明皇帝的忠诚之心,若是侍郎大人质疑我之言,不肯我见大明皇帝,将朝鲜八道子民对大明的恭顺之心置于何地?”
对方情绪有几分激动,林延潮笑了笑,伸手一按道:“邸下是否将自己看得过高了,当年我太祖荣恩,赐海东一隅给朝鲜安身,已是天大的恩典。朝鲜对于我大明的忠诚之心,乃是理所当然,何谈拿来作条件之说?”
“实话与你说,本官身为礼部侍郎,对于万邦与大明外交,不过是在下主理之一,朝鲜虽是海东强国,但也不过是大明的番属国之一,此事本官本不该亲自动问,但念在涉及倭国,邸下又是本官故人,故而这才亲自到会同馆见汝。”
“若是海东君不愿意落于文字,那么本官也不会冒此风险平白将此禀告给大明天子,还请转道返回朝鲜就是,我礼部一定会备齐车马以礼相送。邸下一定要相信,这大明朝上下除了本官,没有第二个人会帮你们这个忙。”
光海君愤慨道:“礼部侍郎大人,你这么做是在误国知道吗?”
林延潮先是笑了笑,然后脸色一变正色道:“邸下,若是没有朝鲜正式文书,凭什么要本官替你冒此风险?你一个番邦小国的王子,我大明皇帝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光海君道:“既是如此,在下立即回国就是,就当我们没有来过。”
林延潮冷笑道:“不送,随便说一句,历代朝鲜世子要继承朝鲜国君之位都要我大明册封才行,若你有意世子之位,如此表现实难令我大明皇帝觉得满意。”
说到这里,光海君停下脚步。
没错,历史上这位光海君就是亲明的。
林延潮对外吩咐道:“来人,泡茶!”
光海君回到了座位道:“礼部侍郎大人,可容在下与我朝鲜的官员商量一二。”
林延潮宽容地表示道:“这是邸下自由,当然可以商量,不过你的血书是一定要写的?”
光海君讶道:“什么?血书?”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没错,血书!”
在会同馆里耽搁了一个时辰功夫。
林延潮方才朝鲜馆离开。
光海君送林延潮出门时道:“本以为林大人是如苏东坡那般的风流才子,但今日一见却是令人大失所望。”
林延潮闻言问道:“那在下是什么?”
“权臣!”
林延潮失笑,然后正色道:“邸下的汉话仍未学到家,这比喻太不恰当了。”
林延潮在朝鲜馆呆了这么久,会同馆里的众主事,大使,副大使们都看见了。
会同馆主事亲自将林延潮送到大轿上,然后低声道:“启禀部堂大人,这会同馆虽说我们礼部主理,但大使,副大使都是由兵部任命当差。”
林延潮道:“本官亲自来会同馆,就没想过避讳什么,兵部要说也就由他们说好了。”
说完林延潮上了轿子,然后吩咐陈济川道:“进宫!”
顿了顿林延潮又道:“你先去探听一下元辅在办什么事?”
林延潮坐在大轿来到了宫中。
林延潮先去东阁坐了坐,东阁是翰林院在大内办事的地方,都是往日同僚,于是就说了一阵话。
谈笑风声之际,陈济川来到林延潮身旁低声道:“元辅正在阁里办事,一会就要阁议。”
林延潮点点头。
过了一会,林延潮即前往文渊阁。
文渊门前的司阍见是林延潮,当即殷勤上前笑着道:“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问道:“元辅在吗?”
司阍陪笑道:“正在与两位阁老阁议。元辅吩咐过了,任何官员不许打扰!”
林延潮皱眉道:“连本官也不许吗?立即去通报,本官有要事面见元辅!”
司阍面色一僵,但见林延潮沉下脸来,连忙道:“小人这就去禀告。”
不久后文渊阁两扇朱漆大门开启,林延潮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到文渊阁。
大门里有不少文渊阁的官吏,这文渊阁阁议仅次于廷议,高于部议。几位内阁大学士关起门来商量国家大事,何人敢打搅,就算再大的事都是停一停。
众官吏都是战得远远的,但见林延潮就如此走了进来,见其气度,根本没有什么自己打搅了阁议的想法,林延潮就如此脚步带风,理直气壮地就走了进来。
众中书,孔目,书手不少都是当年与张居正,林延潮在内阁共事过的,知道此子眼下风头正劲,大家都是退到一旁,让他直入阁中,连询问一声都没有。
林延潮上桥后,但见文渊阁内孔子铜像前,三位内阁大学士按班而坐。
阁内三位阁老见林延潮健步疾行而来,一并转过头看去。
而林延潮此刻已在阁外站定道:“礼部右侍郎林延潮见过三位阁老。”
“进来吧!”
林延潮入阁后站在一旁,首座上的申时行先道:“沈归德告病在家,礼部无人做主,这时候你不在礼部坐堂,是何等要事着急禀告?”
三辅王锡爵道:“看着林宗伯火急火燎的样子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次辅许国笑道:“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料到这林宗伯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烧到我们这里来了。”
二人都是笑了笑,而申时行却是端茶呷了一口,脸上没有笑容而是道:“既然是我们几人都在这里,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当下林延潮将光海君的血书奉上,然后将之前倭国向朝鲜借道伐明的事说了一遍。
听闻此事,许国,王锡爵面色凝重,但毕竟是宰相城府,并没有表现多少惊讶的表情来。
申时行道:“你将文书放在这里,先到一旁休息,我们几人议一议!”
“是,元辅。”
当下一名当值中书走了过来,请林延潮到一旁房间里坐着。
然后申时行看向许国,王锡爵问道:“两位怎么看这事?”
“朝鲜世子以血书请大明援救朝鲜,此事不小,”王锡爵摇头道:“但是贵州巡抚方禀告,播州那边杨应龙有叛乱之向,这边海东朝鲜又向我大明示警,难道要东西兵事皆起?”
许国放下血书道:“还有宁夏的火落赤部也不安稳,云南土司暗中也勾结缅国,这东西南北都有忧患。就说朝鲜国这事,别的不言,此人形迹可疑,先是在会同馆躲躲藏藏,要面见天子,我等不许后,又上血书。还是在林宗伯巡视会同馆的时候,着实令人可疑。”
“而且朝鲜国并没有以国书照会我国,仅凭其王子一份血书,实在不值得我们大惊小怪,再说倭国并未出兵,可能只是恫吓之计。但是既有了血书,可见人家此来也不是空口无凭。”
王锡爵道:“维桢所言极是,不过我以为就算有万一的可能,朝廷也应该早做准备,未雨绸缪,至少先奏明天子。”
申时行道:“仆也以为此事很有蹊跷,倭国狼子野心不提也罢,朝鲜是否真心向我大明,也实难论断。”
王锡爵道:“所以不易公之于众,而且此事涉及军国大事,朝鲜王子又是秘密禀告,为免泄露消息,当以内阁密揭呈上。”
这时申时行没有说话。
许国道:“元驭兄,此事涉及倭国,朝鲜两个邦国,务必谨慎。”
王锡爵转头见申时行,许国二人的脸色,转念一想当即恍然。
王锡爵斟酌了一番道:“维桢担心的有道理,我记得你当年有出使过朝鲜,既然如此密揭由我来上好了。”
说完王锡爵将血书拿起。
申时行摆手道:“元驭,此事你一人当之不起。”
王锡爵抚须道:“元翁,我没有出使朝鲜,而且在朝的时日也短,与朝鲜没有瓜葛,此疏由我来上再合适不过了。”
许国道:“元驭兄,听元辅之言吧。”
王锡爵道:“此事吾意已决。”
申时行踱步道:“不如以我们三辅的名义上疏天子,你们看如何?”
……
阁议结束之后,林延潮坐在值房里等了一阵,但见这时候申九推门进来了。
林延潮起身问道:“申兄,如何阁议有结果了吗?”
申九点点头道:“你要办的事是有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