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初见

大明文魁 幸福来敲门 5719 字 8个月前

天子闻言当场跪了,最后只能耍无赖道:“朕已知之,先生们回去罢,传旨下去,各赐每位先生酒饭一桌,烧割一分。”

最后天子看了林延潮一眼。林延潮也知道天子对自己倒张鲸的事上,有些不满意,所以别说什么赏赐了。

三位宰相,以及林延潮只能称谢,然后离开乾清宫。

去时与来时已是不同,林延潮落在后头,三位宰相在前而行。

待离了宫门,三位宰相方才说话,许国道:“元辅,雒于仁还跪在午门之外,欲向天子求一死。”

申时行沉吟道:“雒于仁引了天子大怒,我等急切也保不得啊。再说是他自己要跪在午门的,只有让皇上下旨赦他无罪,但这无罪又坐实了有罪了。”

王锡爵道:“此人不救,言官恐怕又要起风波了。”

几人说说聊聊,林延潮谨慎地跟在后头,众大佬们说话,他现在距离插嘴还是少了一点资格。

就在这时候,就听到脚步声。林延潮转过头看见一名太监急匆匆地从宫门处奔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太监陈矩。

但见陈矩上气不接下气,仍是向申时行三人行礼然后道:“皇上请三位阁老留步,并移驾毓德宫。”

三名宰相对视一眼,不知道天子此举什么意思,难道天子是要对张鲸宣判,还是要重处雒于仁。

林延潮微微迟疑,陈矩对林延潮笑了笑道:“林侍郎也一起来吧!”

林延潮这才点了点头。

这毓德宫是西六宫之一,距离李太后的慈宁宫,以及乾清宫都很近,天子有时候晚上会在这里就寝。

于是三名内阁大学士跟着陈矩带路来到毓德宫。

但见此刻毓德宫的左右站了不知多少的宫女,嬷嬷,以及小太监。

这一幕微微有些奇怪,林延潮心想难道还有嫔妃在内吗?

申时行三人在宫前等了一会,然后司礼监太监田义出了宫门道:“皇上请三位阁老,以及林侍郎入殿西室。”

三名内阁大学士及林延潮一并进入毓德宫,来到宫里西室时,但见天子正坐在御塌上,御塌的右侧,站着一位七八岁的男孩,天子伸着手牵着这名男孩的手。

这名男孩穿着宽大的襟袍,身子有些瘦弱,见到他们几个生人,神色有些扭捏,隐隐往后避去。

一名乳母,正半搂着一名三岁左右的孩童,对方却是不怕生人,大大方方用眼珠子盯着申时行,林延潮三人。

到了这一刻,申时行,王锡爵不可抑制的身子颤抖,跪下来先对着皇帝身边的男孩行以叩拜大礼。

然后又对皇三子行礼。

林延潮也感到了申时行心底那等难以言语的情绪,那等激动莫名的感觉,并随之行礼。

御塌上的天子笑着道:“朕召长哥来见几位卿家,可喜否?”

申时行眼中有泪,颤声道:“臣等得见皇元子睿容,便如睹景星庆云,真是不胜之喜。”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此刻他帝王之气尽去,也没有方才在殿上那等戒备,盘算,现在的他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父亲。

他牵着皇元子的手,让他站在自己身前,然后一一介绍道:“常洛,这位是申先生,许先生,王先生,他们都是父皇的股肱之臣,国家社稷的栋梁。”

申时行三人一一见礼重新道:“臣申时行(许国,王锡爵)叩见殿下。”

皇元子一一轻声答道:“见过申先生(许先生,王先生)。”

天子又看向三名大学士身后的林延潮,林延潮垂下头,天子温和笑着道:“这位林侍郎,就是父皇当年点的三元及第那位,本朝的文宗。”

天子的语气很平静,但又有一些不同,到底什么不同,实在难以言喻,林延潮抬头看去时,但见皇元子看自己的目光一亮。

林延潮也是露出的笑容,虽说你的母妃见识是短了一些,但身为皇子你将来的可能还是有很多的。

林延潮当即见礼道:“臣林延潮叩见殿下。”

皇元子轻轻地点点头道:“见过林侍郎。”

皇元子说完少了几分方才畏惧的样子,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天子看着皇元子的神情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了父亲那等的慈爱之色。

然后天子又对一旁乳母搂着的皇子道:“皇三子还年幼。”

这时候申时行道:“皇长子龙资龙目,岐嶷非凡。仰见皇上昌后之仁,此齐天之福。”

天子满是欣然地笑了笑,然后道:“此乃祖宗德泽,圣母皇太后的恩庇,朕何敢当?”

申时行当下重新拜道:“启禀陛下,皇长子春秋渐长,正当读书进学时!”

申时行说完后,但见天子脸上神色一僵,寺里的气氛再次凝固起来。

时已近午时,午门之外。

但见一名穿着青袍的官员,穿戴整齐正跪在宫阙之下的青砖上。

这名官员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上疏的大理寺评事雒于仁,他今日上了《酒色财气四箴疏》指责当今天子好酒好色好财好气后,自知必死于是就跪在午门前。

此疏比海瑞的《治安疏》更甚,海瑞的治安疏委婉批评天子在位不作为,而雒于仁更好,从政治攻击从而转到对皇帝的人参公鸡。

奏章里主要说了三点,每日喝得酩酊大醉,不思上朝,是为好酒。

让张鲸四处敛财,是为好财。

偏宠郑妃,使储位未立,是为好色。

奏章直指天子在位三件过失,这奏章一上后,雒于仁知道天子肯定不会放过自己,于是就在午门外等候发落。

不少官员聚集在旁,议论纷纷,甚是同情惋惜。

雒于仁此举实与自杀无异,但张鲸不除,与东宫不立,天子不朝已是成了百官心底对天子的不满,今日一下子集中在一起。

而乾清宫的暖阁里。

林延潮听着申时行这一句‘锋锐’之言。

在林延潮的印象中,申时行很少会道出这样打破局势的言语,这样的话道出后,等于不给自己留退路了,这不是申时行一贯的所为。

但是呢,时局到了这个地步,倒张鲸的大势已是铺成,也是到了要将所有筹码都丢上去的时候了,今日张鲸不倒,申时行将来面对的局势一定比今日张鲸所处的,更险恶十倍。

暖阁里,气氛凝固至极。

这时候已到了午牌时分,奉命来传午膳的太监,正要入殿,却给站在天子身旁的陈矩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此刻张鲸眼底噙满了泪水,他带着尖锐的哭音道:“皇上啊,皇上,奴才不知哪里得罪了申先生,申先生要如此致奴才于死地,奴才冤枉啊,奴才冤枉啊!”

天子见了这一幕,也是有些意外然后道:“先生说你,你就听着。”

申时行道:“启禀皇上,臣并非胡言,去年河间府大灾,陛下下旨从内承运库拨了一万两银子,户部拨三万石米用于当地官员赈灾,此乃陛下的恩典。”

天子点点头,从内库里拨出银子就是他的私房钱,他当然记得。这时候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司礼监太监张诚突然道:“此事不是地方官员禀告灾情已是平稳了吗?何必饿死逾万之说,是不是申先生搞错了?”

申时行却道:“事实并非如此,而是河间知府隐瞒朝廷,将赈灾款项私吞,然后再上报赈灾银米已是下发给百姓。”

张鲸满头是汗道:“启禀皇上此事,奴才实在不知道。”

天子也为张鲸开脱道:“张鲸是朕的家奴,就算平日有些过错,但也绝不敢吞没赈灾银米。”

张鲸垂泪道:“皇上明鉴!”

申时行道:“臣启陛下,此事确实张鲸确不知情,但是在朝廷赈灾银下拨后的一个月,河间知府沈重后来用一万五千年行贿张鲸,为他的同乡,在宫里的当差的太监陈增,谋求苏州织造一职!”

“张鲸虽没有贪墨了赈灾银,却收了河间知府沈重一万五千两银子,其后河间灾民饿死无数,来人到京乞讨,臣方察觉此事,然后着人调查,并呈刑部。”

申时行说到这里,点到即止。

张鲸偷看天子脸色,天子已是闭上了眼睛,张诚,田义二人都是连忙上前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天子摆了摆手,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河间的那个知府如何处置?”

申时行没有答,因为他这几日没有在阁办公,一旁张诚从奏章堆里找了一阵,然后向天子禀道:“刑部拟的是夺职!”

天子看也不看张诚递来的奏章道:“着刑部拟大辟!”

听到天子的话,张鲸已是冷汗一身。

“臣谨遵圣旨。”张诚回禀道。

然后天子看向张鲸然后道:“你看你自己当如何处置?”

张鲸哭着道:“奴才唯有一死而已。皇上的龙恩,奴才这辈子报答不尽,下辈子再谋报答,皇上臣不能再侍奉你了。”

林延潮冷眼旁观,张鲸也是很聪明,若是论当堂理论,一百个张鲸,也不是申时行,林延潮这样天下百万读书人里脱颖而出翘楚的对手。他一旦申辩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依持的只有一招,就是将所有罪名自己统统认下,这样子他反而死不了。

因为天子知道,张鲸是替自己背了黑锅,只要这些罪名没有半点损于天子名声,那么张鲸反而不会有大事。

被张鲸这么一说,林延潮看见天子脸上的怒气明显消了一半。

天子向申时行问道:“依先生之见,如何处置这奴才?”

申时行与天子君臣多年,还不知皇帝的意思,还是不愿意办张鲸嘛。所以把皮球踢给申时行,让他给皇帝找台阶下。

申时行可以顶皇帝,甚至拿辞职要挟,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如此就是失了分寸。

这时候林延潮朝跪在地上的孙隆,悄悄拿脚踢了他的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