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厉是个极其聪明的男人,哪怕他没看到这封信,想必对其中的内容也猜到了五六分,在感情方面,他敏感至极,不容许有人忽略他的感情。
饭菜上了桌,龙厉又折了回来,只是脸上极为冷淡,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古怪,就连伺候的两个丫鬟都发现了,大气不敢出。
“珍珠,玛瑙,你们先出去。”秦长安把人支开,打开温热了的酒坛子,那一刻,酒香四溢。
她走到龙厉的身旁,替他倒了一杯酒,看他眉眼还是疏离,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龙厉迟迟不曾举起面前的酒杯,见状,她鼻尖有些酸涩,心里有一股气迟迟无法消散。“既然这么不情愿,那就别喝了!”
他漠然的目光穿透过她,对着那一道敞开的木门,外面下起了连绵小雨,此刻任然是星星点点地下着,在他的视野里空无一人。
正因为陆仲是她的父亲,是她心目中很有分量的家人,而当初也是为了保全陆家最年幼的这根苗子,陆仲才会把女儿送到靖王府。
而在陆仲看来,这是一着险棋,却又不得不冒这个风险。
但若陆仲活着,必当不会同意这场婚事,陆家的无妄之灾源于朝堂,而皇家不曾给过这个家族任何信任,在战场前线传来陆青铜叛国消息之后,皇家便给陆家定了罪,而不管陆仲如何恳求,想来那些声音也从来不曾传到上位者的耳朵里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等龙厉回过神来,却发现秦长安已经举高白瓷酒杯,扬起脖子一饮而尽,豪气地以手背擦拭嘴角顾着的酒液。
但由于心中有气,喝得太快,香醇浓烈的酒水在喉咙散发出一股子的呛辣,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发闷,用拳头重重锤击着心口。
这就是埋在地下十九年的女儿酒的滋味吗?为何她尝起来是苦的?是辣的?是满腹心酸的?
等她伸出手,再想给自己倒第二杯的时候,龙厉却在半空中握住她的手,阻拦她。
她冷冷地抬眼睇着他,因为咳嗽而变得水润的眼瞳,微微泛红,被他紧握的手染上一片炽热,甚至还能感受到他手心的几个水泡。她移开视线,加大力道,想要挣脱开来。
他却不许。
龙厉直直地看向她,黑眸幽深:“这女儿酒是给我的,谁准你一个人喝了?”
仿佛是被踩着尾巴的猫儿,秦长安几乎是叫出来,马上炸毛了。“对,我后悔了,不许你碰我的酒!”
那双阴鹜的眼充斥着狠戾,几乎是字字挤压出来。“秦长安,若不是你的女儿酒,本王何必辛苦挖了一个时辰?你的女儿酒,本王非喝不可!”
话音一落,他就松开手,也不去取酒杯,直接拿起酒坛子,扬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好看的喉结随着他喝酒的动作,上下滑动着,一道琥珀色的酒水从他的唇角溢出,从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滑下,滴落在衣领上,让胸口的红色衣袍湿了一块。
秦长安看得目瞪口呆,龙厉的吃香向来优雅高贵,如此豪迈地拿着酒坛子灌酒,她这是第一回看到。
他一口气喝光了一坛子的女儿红,把空了的酒坛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那双凶狠的势在必得的眼睛瞄准她,“噌”一声地站起来,一手压在桌子上,一手紧紧抓住秦长安的肩膀。
那一瞬间,秦长安仿佛面对的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龙厉最近颇为收敛,但不代表他与生俱来的霸道和张狂就消失无踪,他压下俊长身子,薄唇和下巴一片湿漉漉,满是酒水的气味,在烛光下闪烁着水般光泽。
“无论陆仲对你交代了什么,你都不许听他的话。你只能跟着我,只许看着我,只许对我一个人好。”
不知是他浑身酒气亦或是满身戾气太过浓重压抑,秦长安的身子微微向后仰,不懂他突然展露出来的占有欲,是否十分危险。
“长安,你要记得,是我喝了你的女儿酒,你这辈子都不能再对别的男人动心,你是我一个人的,明白吗?”
他那双阴测测的眼瞳,却又在下一瞬间变得明澈,她看到了不容拒绝的坚定,心中有一块地方,仿佛开始被融化了。
见她迟迟沉默不语,但脸上的表情却柔和不少,龙厉心头一热,捧着秦长安的脸,薄唇愈发贴近。
“刚才为何皱眉?这酒的滋味不好吗?”
他问的很轻很温柔,仿佛是个体贴善良的男人,她只是微微一愣,就被他封住了唇,他近乎贪婪地索取她口中的蜜津,直到她被吻的气喘吁吁,眼底的漠然全数被冲散,他才结束了这个吻,深深地凝视着她。
“本王喝过很多名贵美酒,但是这一坛酿了十九年的女儿红,却是味道最好的。”他语带双关,言有所指。
他留恋的,仿佛不只是那一坛十九年的酒,还有眼前这个十九岁正值最好风华的女人。他喜爱的滋味,也不仅仅是美酒的醇香,还有她口中清甜的滋味。
她突然生出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冲动,仰起脸,吻着他尤带酒水的唇角,继而往下移动,一点点地亲吻着他湿漉漉的下巴,直到将那里所有的酒液都亲吻干净,她才静静地睇着他。
龙厉的喉结滑动了一下,那双眼幽深似海,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当她看完了一页纸,双手微微颤抖,但是碍于龙厉就在不远处看书,似乎不曾留意到她,她才轻手轻脚地离开,走入内室,坐在床上,极其不安地将最后一页上面的内容看完。
上面寥寥几笔带过的,是她的身世,陆仲告诉她,她的生母并非大娘,而是一个叫做庄福的女子,至于庄福的身份,他不曾有半点隐瞒,说庄福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孤女,但是在生下她之后就离开了京城。字里行间,她能读出陆仲的愧疚和不安,只是陆仲提了一句,找了庄福整整三年,但最终不了了之,怕是凶多吉少。
但是后头,陆仲却告诉了另一个让人震惊的秘密,他坦言她七岁那年坠马,是他给那匹母马喂下了让它发狂的草药,才会让她变成了一个跛子。
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原因很复杂,首先,便是他收到长子陆青铜的信,知道了兵部尚书康建跟不良商贩勾结,在军用物资中以次充好,害的边疆将士连连受苦。陆仲知道长子正直不阿,必当会上奏朝廷,而常年在宫里的陆仲比大半年在边关的陆青铜更明白康家外戚势力的壮大,以陆青铜一人之力,非但无法扳倒康伯府,让此事见光,反而更容易成为康家的眼中钉,处之而后快。
其次,那年宫里有个传闻,太子引荐了一个丹药师给先帝,先帝的身子渐渐衰败,大有沉迷丹药的趋势。陆仲是中原正统医道出来的太医,当然不屑那些所谓的医术不精却坑蒙拐骗用丹药唬人的“丹药师”,身为太医令,他再三跟先帝谏言,光靠那些丹药无法延年益寿,但当时先帝已经听不进去,甚至对陆仲极为厌烦不满,愈发疏远。
而那位跟太子交好的丹药师,知道了陆仲在先帝面前进谏,想说服先帝把他赶出去的事后,生出一个恶计。竟然跟先帝说,他所练的丹药需要用七八岁的童女之血,更暗中怂恿先帝下令甄选七七四十九个健康童女入宫,让他可以炼出最为纯净的补身丹药。
此事极为隐秘,不曾昭告天下,陆仲得知此事,大为光火,但宫里已经派人在京城内四处走动,明知这是荒诞谣言的他,却无法找到更好的法子阻止先帝。
那几日,陆青铜恰巧从马市买回一匹母马,心事重重的陆仲想着若是让女儿进了宫,那个丹药师必定会不择手段地对付一个幼女,而且是顶着为先帝治病的帽子,到时候,他就是想要保护她,也不见得可以把手伸的那么长。
于是,他想到了这个法子,彻夜不眠之后,终于让母马吃下了少量草药,却又不停地祈祷上天,千万不要让女儿面临九死一生的险境。
好在,女儿摔断了一条腿,在床上躺了数月,成为众人眼里的残废,跟密旨上的健康童女条件不符,而皇家做事向来讲究,纵然丹药师心有不甘,却也无从下手,只能就此作罢。
又过了小半年,陆仲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从边关前线传来陆青铜打败仗的消息,甚至送来了一具尸体,他当机立断地写了这封信,连夜埋在秦长安院子里的大树下。
若她还能从这次的难关幸存长大,重新回到陆家,他愧疚于无法照顾她成长,更无法看她嫁人生子,这一坛女儿红,他若是无法亲自为女儿开启酒坛子,请她不要埋怨他,他之所以故意不把她的腿治好,也是无从选择、情势所逼…。只要能让她逃过一劫,他认为损失一条腿,是当下最好的办法。
而信上最后的交代,便是若她能看到这封信,希望她此生能遇到一个良人,但切忌远离皇家人,皇家人犹如豺狼虎豹,自私自利、狠心绝情,更不要涉及宫廷,伴君如伴虎。
将信重新叠好,锁入小木盒子里,秦长安无言地坐在床上,眼神定在某一处。
而坐在外室的龙厉,却早已放下了手里掩人耳目的书册,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很轻微的叹息。
若不是屋内太安静,若不是他过分关注她的动静,兴许这一声叹息,根本无人察觉。
当他举步走入内室,秦长安已经把信收起来了,她静静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若有所思的模样,却让他突然忘了呼吸。
“长安。”他费了点功夫压抑情绪,才哑声唤着。
秦长安没有马上回应,直到他再度唤了一声,她愣了下,才缓缓将眼睛抬起,面无表情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他一身红色锦袍,袖口滚着金边,看得出布料上乘,但那张脸逆着光,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过往的记忆重叠在脑海,她不禁疑惑地微微眯起眼,慢悠悠地回了声。
“龙厉?”
“是我。”他强忍住想要追问那封信里内容的真实想法,在灭掉康伯府之后,这大半月他们过得很轻松也很恩爱,但此刻的氛围却极为古怪。说不上为什么,秦长安的眼神里,有一种不安定的因素,让那双眸光亮的惊人的眼瞳,却变得冷淡许多。
“没事吧。”他迟迟等不到秦长安主动说起信中的故事,靠着她坐在床沿,不禁有股想把她搂入怀里好好疼惜的欲望。
秦长安直睇着他,他黑眸灼亮,亮的仿佛可以照亮一切黑暗,但那一刹那,她竟然有种想要逃避的冲动。
她微微一笑,不想被他看穿心中所想,淡定地说。“我有些饿了,这就让翡翠去大厨房准备把晚膳送来,刚才在风离那里你没喝酒,想来一定是想尝尝我的女儿酒。”
顾左右而言其他。
龙厉知道那封信里一定有什么,但是那是陆仲写给她的信,哪怕藏着巨大的秘密,她不肯说,他还能逼她开口吗?
两年前,在北漠他最厌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明明喜欢的女人就在眼前,明明可以拥抱她、占有她,但那种遥不可及的滋味,却总是挥之不去,萦绕在心头,让他无端端地烦闷暴躁。
“长安……我有点累。”他靠在她的肩膀上,半垂着眼,哪怕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也能散发出来清贵又蛊惑的气息。
曾经,秦长安也曾被这一副明遥专属的神态所吸引,但如今看来,龙厉这般狠毒冷血的男人,内心也有一处地方,深埋着他与生俱来的孤寂。
她望向他的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仿佛是上等玉器的这双手,一看便是养尊处优。只是如今手掌心却有了几个水泡,他在回来的路上从未说过,此刻她无意之间看到,不由地悚然一惊。
想来,是刚才在树下挖土,用了不少力气,这水泡便是这么磨出来的。
她把脸转向他。“我去给你拿药。”
“不用,我想休息会儿。”龙厉闭着眼,睫毛纤长浓密,薄唇微启,倦容不似伪装。“让我靠着。”
秦长安沉默了许久,才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