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 兄弟摊牌

“你我兄弟一场,本不该藏私,你缠绵病榻多年,宁王府送去多少珍贵药材?如今你养了一个药人在身边,保你长命百岁,却隐瞒朕这么久,是不是太不厚道?”

“药人?皇兄该不是烧糊涂了吧。”龙厉伸出手,试图去探一下皇帝的体温。

龙奕勃然大怒,他知道这个弟弟脑子好得很,再讳莫如深的道理都听的出来,不过是在自己眼前装傻罢了,正如他一直都认为龙厉虽然身体痊愈了,但也不至于到能够练武的地步。这样的秘密,还有多少?!

“药人什么的,不过是传说罢了,谁也没见过活生生的,正如这世上的龙凤,谁又亲眼目睹过,却说得跟真的一样。”龙厉话锋一转,眼神幽沉几分。“皇兄,先帝一度沉迷丹药,才会被太子有了可趁之机,那些玄妙又虚无的东西,你最好也别碰,免得难以抽身。”

径自起身,倒了一杯水,龙厉踏着沉默,走到皇帝的面前。“这世上,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先帝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皇兄。”

龙奕不曾接过那杯水,龙奕倒也不以为意,两人四目相接,一个目光浑浊,一个眼神冷厉,安谧之中,仿佛激起电光石火。

“靖王妃有罪。”龙奕突然重重一拍床板:“老三,难道你想包庇她么?”

“我的女人,何罪之有?”龙厉无声冷笑,他笑得极冷,那双眼犹如枯井般深不可测,每一个字都低沉的仿佛从地下传来。

“你自己看吧!”

接过几封信,龙厉一封封地翻过,上面的确是秦长安的字迹,是写给北漠萧皇的,他看完了,脸上一派平静阴沉。

“北漠派来了一个奸细,当初朕就不太同意,但你非她不可,朕就许了。不过一个女人和江山社稷相比,孰重孰轻,你在心中掂量掂量。哪怕朕可以饶她一命,也绝不能让她在金雁王朝自由行走,更别提让她安安稳稳地当她的靖王妃——”龙奕话锋犀利,不留后路。

“皇兄,字迹虽然相似,但不见得真的是王妃的亲笔书信,说不定是有心之人故意栽赃。通敌叛国是大罪,敌国奸细是死罪,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说王妃是细作,是不是太牵强了?”

“难道当真要等北漠兵临城下,你才相信自己的枕边人是个敌国探子?老三,这世上你要什么女人都可以,唯独不能袒护一个奸细,千万别让儿女私情坏了国家大事。”

“不如皇兄再找点更可靠的证据吧,除非让我信服,否则,我不会把她交出来的。”龙厉态度坚决,泰然处之,更显得龙奕束手无策。

“老三,你这是公然违抗朕的旨意吗?”

“此事要查清楚一点也不难,至少双方对质,才能定下王妃的罪名。”

“北漠萧皇傻了不成?他怎么会承认自己送来的和亲郡主是奸细?”龙奕铁青着脸,嗤之以鼻。

“北漠萧皇傻不傻,我不清楚,但若睡在我身边的女人是什么底细,我都不明白,也枉费我在皇室活了二十多年。皇兄,秦长安要是奸细,是探子,不等你开口,我会亲自扭断她的脖子,不过——”龙厉倾身向前,那张脸生出几分邪气。“若她被冤枉被污蔑,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龙奕气的胸口起伏,却见龙厉悠然转身,丢下一句。“皇兄敢跟我赌一把吗?”

“这并非儿戏!”

龙厉慢慢回过头,脸上光影不太分明,让人无法看清那双眼里的真实喜怒,只听得他轻忽一笑。“在皇兄眼里,不是儿戏吗?”

龙奕身子一震,在那一瞬间,仿佛感受到了来自龙厉浓烈的嘲讽,自己说的、做的一切,都成了跳梁小丑般可笑。

“对了,皇兄,孔雀王那老家伙托我带了一封文书,还带来了一个人,我已经把人送到宫里了,你想如何处置,随意。”

当龙奕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面前已经早就没了龙厉身影,他恍惚地问。“靖王走了?”

常辉心下一跳,低着头回复,“皇上,已经走了半个多时辰了……”

心里则想,皇帝的病情似乎不太对劲啊,夜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白日消沉无力,常常神游天外,这样怎么跟靖王斗智斗勇?

“银辉郡主在外等候,皇上,您见还是不见?”那个苗人郡主看起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常辉叹了口气,若不是他挡着,她还想直接就闯进来,简直没规矩!

“不见,安排个地方,让她住下。”龙奕没好气地说,话锋一转。“把这封文书念一遍。”

文书里,无非是孔雀王巴扎请求朝廷把他的一位庶子册封为世子,还请皇上照顾自己的小女儿,跟自己想象的如出一辙。

巴扎即便是块鸡肋,在这个他急需要集权的时刻,他更不想巴扎倒戈相向,投靠龙厉那一派。

“常辉,笔墨伺候,朕说你写。”

回信写到一半,殿外传出纷乱的打斗声,皇帝本就心情极差,不耐地瞪了常辉一眼。“外面在吵什么?”

常辉马上跑出去一看,“登登登登”又回来,一脸尴尬。“是那位银辉郡主……。”

生生打断他的话,龙奕怒色分明。“告诉她,如果想在京城留下来,就不要任性妄为,这里是皇宫,不是她的藩王府!”

他堂堂天子,压不过自己弟弟的风头也就算了,敢情区区一个苗人郡主也敢跟他唱反调,给他找不自在?

怒急攻心,却又迟迟无法获得耳根清净的生活,他满心烦乱,鼻子竟再度流出两管鲜血,染红了三块帕子后,最终才止住。

……

风府。

屋内的血腥味,渐渐散开。

秦长安坐在床边,明云趴着,看上去正在熟睡,小脸红扑扑的,眉眼很是清秀,哪怕她没有时下女子的刻意装扮,她很难想象,那个总是喜欢缠着她,一口一个“俊猪姐姐”的小姑娘,会是一个被自己姨娘出身的亲娘养废了的,甚至是一个目中无人,飞扬跋扈,而且不懂敬重自己嫡兄的讨厌鬼。

怪不得,当初深受这对母女荼毒的明遥内心纠结,或许跟过去的明云相比,眼前这个傻妞单纯无害,反而更惹人怜爱。不过,明遥终究不曾失去最后的理智,还是答应让秦长安放手一试,只因整个天下,唯独她敢提出开颅,也唯有她敢做。

一切都很顺利,或许是她半年来一直致力研究不经意得到的那个头骨,只要有任何想法,全部记在手札,一开始用老鼠和兔子试手,倒是等到这一天的到来,她知道自己只有五六成的把握,也无法找到一个相同病症的活人让她先试水,还有一半要看明云的运气。索性,明云傻人有傻福,运气挺好。

明云的长发全都被剃干净了,方便她动刀,如今圆圆的脑袋用纱布包裹着,后脑有一处细微的伤口,约莫只有中指长短,看上去像是个小尼姑。

不过,明云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了,只要她能醒来,开颅就是成功的。她隐隐有点不安,开颅过程没有大出血,也没有挑断危险的经脉,难道明云真正要迈过的是如今这个坎?

有人敲了敲门,走了进来,一袭黑色长袍,头上不再戴着锥帽,已经很坦然地将真面目示人,正是吴鸣。

秦长安头也不抬,替明云盖好身上的薄被:“吴鸣,我每天用老参吊着她的命,她还能挨个几天,不过,最多也只能熬两天,虽然开颅过程中没有任何意外,如果将来两天内她还不清醒,可能会成为一个活死人,身躯虽然还在,却仿佛没有灵魂,一辈子只能靠人照料。我曾经在北漠看过这样的人,由于出身贫困,家人照顾了十年,最后还是放弃了,村子上的人都说是他的魂魄被鬼差勾走,只剩下躯壳,其实在我们医者看来,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吴鸣看向她,眉宇有一抹愁云,倒还是故作镇定,轻声问道。“明云脑子里的血块虽然取出,人也许会醒不过来,是吗?”

“是这样没错。不过,言之过早,还有两日,继续观察。”

“王妃已经竭尽全力,我明白必然会有不小的风险,就算她真的一辈子这样,我也会养着她,绝不会让她自生自灭,王妃不必内疚。”

她淡淡一笑:“再看看吧,也许到最后一刻会有奇迹发生,说不定呢。”

“王妃此生见过奇迹?”吴鸣的眼神忽明忽暗,他已经很久没有戴上锥帽,除非要上街,不想吸引太多异样的目光,借住在风家,风离夫妻并未流露任何鄙夷之情,他已经可以在阳光下自如行走做事。那张脸乍眼看上去十分丑陋,毁的很彻底,几乎没有一块完整不被破坏的肌肤,倒是脖子上和双手的肌肤白皙光滑,看得出来他很长一段时间过的是养尊处优的生活,跟那张脸差距甚远,而且,他不曾拒绝秦长安的好意,替她打理商铺,学习经商,身上那股官宦子弟的高洁气质渐渐被商人气质掩饰。

秦长安默默睇着他,她没见过他本来的样子,倒是在古玩店那副肖像画里见过一次,他本该是明月清风般的人物,那种正气却又昭昭的风华,曾经令她觉得惊艳。而此刻,他的丑陋很明显,却让人更敬佩他敢于重新开始的决心。

“我见过奇迹的发生,吴鸣,明云遭遇了这么多,若是可以改掉以往的毛病,那就是上苍给她重新做人的机会。你在苦难面前不曾把她丢下,不管她的死活,她如果能够醒来,一定要衷心尊敬你这个兄长,否则,我会后悔救了一个不知感恩的废物。”

“希望如此吧。”吴鸣依旧惜字如金,目光还是忍不住飘向内室的床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王妃,接下来我守着明云就行,您早些回王府歇息吧。”

“好,我明天再来。”

“我送送王妃。”

秦长安朝着他浅浅一笑:“走吧。”

“王妃,您虽然离开了北漠,倒是你的故事还在民间口口相传,还有人好奇那位郡主府的后院人,身在何方。”

“我们之间还需要绕圈子?想问什么就问吧!”秦长安直言不讳。

“当年郡主身边的那个后院人,他便是靖王爷吧。”

秦长安沉默了一会儿,知道吴鸣是个聪明人,倒是没想起他是怎么发现其中的漏洞。

“上回王爷让我在酒席上揭开帽子,以真面目示人,我做好了被王爷羞辱的打算,毕竟一路上耳闻王爷的名声。不过,王爷最终没有把我践踏到地下,我记得他说了一句话,他看惯了我这张难看的脸,已然不会再受到惊吓。再者,王爷身段颀长,气质出众,见过一面,必有反响。因此,当年王爷用的是易容术吧,他是得知王妃深受情蛊折磨,才借用我的名字和身份,故意接近王妃,是吗?”

她没想说谎,轻点螓首。“你猜的对。”

“王爷跟您原来就已经相识?”

“我们相识多年,只是之间纠葛太多。”

“身为男子,我明白王爷愿意为一个女子不远千里而自降身份,必然对王妃极为看重。”

“若你还是尚书之子,你恐怕不愿当任何贵族女子的后院人吧?”

他苦笑了下,脸上的疤痕更加扭曲:“王妃的眼睛是雪亮的。人不轻狂枉少年,北漠虽有后院人的说法,那都是贫贱男子才愿意放下身段当女人的附属品,没有名分,只能守着一个小小的后院。我在一夕之间变得落魄,却不愿意为了钱财出卖自己,上天给了我最坏的结果,把我的脸毁了,却也因为坏到极致,反而让我顺利离开了小倌倌,我又怎么会为了虚荣而去当后院人,这不是重蹈覆辙吗?更别提,我的脸毁了,恐怕连成为后院人的资格也没了。”

“人各有志,只是你不必说的如此绝对,这世上总会有人看的不只是你的脸,而是你的心。”

吴鸣愣住,他对人性早已失望透顶,一个天之骄子被毁了容,当然不能奢望能有女人毫不介怀地接受他。

他曾经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官家小姐互相倾慕,但在明家出事后,他曾经想见她,却被拒之门外,他在她家门口等了一整日,直到被小倌倌的人拖了回去,也不曾见到她一面,甚至连让人给他带句话都不肯,仿佛过去的倾心爱恋,全都是泡沫。短短三个月后,她就重新跟别的官宦子弟定了亲,一年后便嫁人。

这段内情,只有他一个人深埋心底,而就在她嫁人的那一天他被请去一位达官贵人的府上,也正是在这场酒宴上,失魂落魄的他激怒了对方,对方原本就因为他几次三番的高傲拒绝而怀恨在心,竟然用一种火辣辣的液体泼在他的脸上……那一天,他既为那位官家小姐的另嫁他人而愤世嫉俗,又在酒宴上受到最可怕的羞辱和伤害,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是昔日的明遥了。

这世上或许是有女人,可以豁达地接受一个面目尽毁的男人,忽略他的丑陋残缺,能看到他内心的坚定不移,而这个女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若他还是当年那个名扬一时的明家大公子,若他不曾被迫踏入小倌倌这种肮脏的地方,若他可以早些遇到还未出嫁的她,他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内心对她的仰慕。

仰慕,本不该滋生,哪怕秦长安和亲远嫁,这一年的时间,他本以为可以冲淡一切不该有的情愫,但就在他在风家见到她的那一刹那,他知道他不过是自欺欺人。

就让他守着这个秘密,过一辈子吧,靖王爷顶着他的这张脸,可以娶到秦长安这样的女子,而他却没有这样的运气。

目送着秦长安,直到她的红色轿子消失在他的视线,他还是定定地望着那个方向,他咽下一口苦涩,或许,她不会知道他拼命为她打理商铺的大小琐事,更是抱着无人能懂的心思,想要得到她的肯定和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