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很想念‘他’。”
女人轻轻说道:“如果你真的是‘他’,多好呀。”
易潇缓缓抬起一只手,缓慢而温柔的抚摸在她的后脑处,搭在了女人干涩如枯草的发丝上,细声安慰道:“会有轮回的,下一世你们可以在一起。”
“不不会的。”
“世人会嘲笑的。”
女人轻声笑了笑,道:“这是一个很荒唐的故事。”
她的声音艰涩无比,说道:“你闭上眼。”
易潇叹息一声,缓缓闭上眼。
女人哀求一般抬起头,想争取最后一丁点不多的时间。
踩在棺材上的剑宗明看到了女人的眼神,他见到了女人死前的模样,心有不忍,缓缓点了点头。
她低低笑了笑,将头颅缓慢挪起,靠在易潇的胸膛,聆听着胸膛里如火一般的心跳。
她轻轻说道:“我有一个名字,叫阿虞。许久没听人喊过了,你能唤我一声吗?”
短暂的沉默。
或许是知道棺木里那个枯萎腐朽的女人,就如那朵莲花一般,不再久存于世,或许是目睹了女人的绝世容貌,心有不忍。
易潇的心口剧痛难耐。
他的呼吸变得艰难,苦涩说道:“阿虞。”
女人又笑了笑,满心欢喜,神采飞扬应道:“欸——”
易潇感受到了伏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在奋力应了自己一句之后,力气更加枯竭,更像是一只嗜睡的猫儿,在即将入睡之前,缓慢而梦呓地说着一些零零散散的话。
“你一定受了许多委屈吧”
“其实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只是每天睁开眼看不到你,很是难熬,如果能陪在你身旁,活的短一些也没什么”
易潇抿起嘴唇。
他能想象到棺木里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一种煎熬。
在墓地规则的压制之下,如果没有人能够揭开棺材,她每天睁开双眼,看到的就只有一片漆黑。
外面天光摇曳,棺内永恒长夜。
无人做伴,不如死了。
漫长而无期限的等待,再加上无限的寿命,这便是世上最难熬的酷刑。
这个叫“阿虞”的女人,一直等到了现在,春秋十六年到现在,墓里已经过了四百年,她从始符开始等,又该等了多少年?
女人的声音缓缓带上了哭腔。
“我后悔了”
“我想收回那句话”
“若有长生,我不愿分那一份,我不要与你生生世世了,太难熬了”
她忽然攥紧十指,易潇蹙起眉头,感应到胸膛被女人攥出十道深浅不一的抓痕。
女人哭着说道:“你骗我的,我以为你会亲自来的。”
易潇睁开双眼,双手扶在棺底,有些吃力的想要起身,却被女人巨大的力量牢牢压制在棺底。
站在棺外的剑宗明视若无睹。
女人没有回头,幽幽对剑宗明说道:“如果没有那一剑,我就能见到‘他’了。”
剑宗明说了一句时间到了,便轻轻弹指,因果剑缓慢而坚决的拔出,女子痛苦的声音嘶哑响起,重新俯下了身子。
易潇感应到自己的魂力,正在一点一点从女子的体内散出,自行飘掠回到自己的紫府当中。
“我不想死。”
“也不想老。”
女人俯在自己胸膛,面色幽怨地捧起了自己的双颊,湿漉漉的血肉就这么掉了下来,化为黄沙。
她记不清自己在棺材里睡了多久,一年又一年的岁月,在天门不成比例的时间里叠加落下,连这片墓地都已经荒芜,更不用说她的肌肤和身子。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她忽然笑了笑,凄凉说道:“还是死了好,这般丑了,见了‘他’,‘他’会笑我的。”
易潇脑海里一根弦啪嗒一声搭了起来,他意识空白的想伸出手,努力去搂住女人的后脑。
棺木里黄沙簌簌。
易潇搂着女子的后脑,搂了个空。
他一只手拍在了自己的胸膛,那里的心跳不再极速,而是变得缓慢而痛苦。
棺里空空如也。
一件红衣落下,叠在小殿下身上。
满身黄沙,一派狼藉。
剑宗明沉默看着棺材里的莲衣年轻男子,他知道这就是打开第二扇门的钥匙。
他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钥匙”也会有感同身受的情绪,明明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棺内的男人闭上眼后,泪水决然的夺眶而出,滚落在棺底的沙土之中。
这世上有些离别,没有重逢。
故事里的美好结局总是这样的:世上最强大的男人,击败了所有的敌人,娶到了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可故事里没有说。
只要是人,都会死,男人会死,女人也会。
所以,这世上所有的故事,结局都是八个字。
“不过是”
“红粉骷髅,一抔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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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门如游鱼一般投射而下的天光,似乎在揭棺的那一刻,停滞了游动。
墓底世界的中央之处,就像是一处海底世界,静谧而无人,草叶仿若失去了重力,轻盈漂浮而起,无尽高的穹顶之处,有细微的雪沫,簌簌下落,来不及落下便被剑气轻轻震碎,夹杂在散射而下的天光里,如鱼鳞闪烁。
棺内有风升起,吹动大红衣袂。
但那件红衣实在是太薄了,更像是古老的流光,被截碎了一截,永恒的留在了棺材里,这件覆盖在体表的轻柔的薄纱,早在无数的岁月里,被时间腐蚀,虽然还保留着外貌上的完好,但风吹而起,掀动衣袂,便如破碎的瓷器,清脆而果断的裂开。
刺啦一声——
先是一角红衣,碎成轻微而细碎的光子,接着便是纷纷扬扬的红色光雨,不可遏制的从棺内飞出。
易潇怔怔不知如何言语。
棺材里,那位沉睡了无数年的绝美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眼。
天门里的流光骤然轰动,游鱼坠沉。
她伸出一只手,扶在棺材一侧,缓缓坐起身子,哗啦啦啦身上的红衣清脆碎开,女子视若无睹的仰起头来,有些微惘而无措,毫不遮掩那张惊艳的面孔。
穹顶之上传来沉闷的轰击声音。
像是有锐利的器物,势如开天辟地一般凿下,大雪飞扬,陆地坠沉,有一道狭长剑匣,伴随着高亢的龙鸣凤吟,带着蓬松的大雪雪气,从穹顶砸破一个窟窿,下坠之势本是极速无比,跨越了北魏西关到西域八尺山的浩袤距离,难以想象这道剑匣里,究竟饱藏了多少的欲望和剑气。
破开穹顶之上,雪气天光骤然凝滞,这道剑匣的速度变得“缓慢”起来,在女子坐起坐直身子的那一刹那,正好稳稳当当停在了她的手侧,剑匣表面自行震颤一下,抖落残余的些许雪气。
红衣的手指,握住了红棺的那一侧。
准确的说,覆住了易潇握棺的那只手。
她的目光先是抬起,随着剑匣破顶的极速坠落而一同下坠,而后等到那柄剑匣落下悬空在自己面前之时,她的目光才缓缓停住。
她的眼神里本是空无一物。
像是在思考自己从何而来,要择哪而去。
在看到了那道剑匣的时候,依旧是无尽的迷惘。
在思考了短暂的时间之后,她似乎记起来了。
穆红衣一只手覆在易潇手上,微微发力,借此伸出了一整只清凉如莲花的手臂。
那只手臂蔓延如枝,缓缓生节,最终缓慢弹出的指尖,轻柔按在了那道剑匣之上,刹那之间,剑匣切割的虚空,生出无数水波荡漾,一片镜面模糊,无数水纹在红衣指尖绽放,游荡在天门之处的“游鱼”,在一刹那乱了影子,争先恐后围上了这根青葱玉指。
天门之处,以她为圆心,清扫出阵阵龙卷气息,草屑舞动,龙蛇嘶哑,剑匣微微开了一条细缝,剑气泄露如水银铺地。
盛大气象,蔚为壮观。
易潇看着这一幕,那件红衣早已经在风起之时,被吹得支离破碎,如沙一般灰飞烟灭,浑身赤裸的女子挺直脊梁,全身像是西域龙脊的大雪般白的不染尘埃,这样的一副旖旎景象,仅仅看去一眼,便心神荡漾。
无数天光围着她旋转。
整个世界都以她为中心。
穆红衣扶着棺材一侧,缓慢由坐姿变为站起,她毫不顾忌身旁男人的目光,指尖果断而快速的掠过剑匣。
轻微的“啪嗒”一声,剑匣像是被人拂开了一条狭长的细线。
天地一线开。
漫天的剑气凝固,穆红衣微微怔了怔,她看到黑龙白凤低眉恭迎,自行开匣之后,剑气托着浮出的,并不是那柄藏匣之剑。
而是一角大红衣袍。
在天光游荡的“古老海底”,这角残缺的大红衣袍,就像是折叠而起的海草,此刻舒展身子,向着重新光芒绽放,盛大明媚的世界,徐徐伸了一个懒腰。
紧接着无数的大红海草从剑匣内浮出,一角又一角,浮沉飘摇,与剑气浪花舞蹈。
游鱼微微摇曳,用力衔咬着红衣衣角,拉扯着衣袍,靠在女子周身三尺之处来回穿梭,最终将残缺的衣料,拼凑成一整件完整的大红衣。
剑匣内倒开的无数剑气,细心而温柔地围绕着破损之处熨烫,将这件残缺的衣袍,连带着沾染的风霜雪意,全都烫平祛除。
穆红衣轻笑一声,握着易潇的手,从棺材内迈出一步,那件红衣已经无比契合的贴在了她的身上,玲珑起伏。
易潇怔怔看着她。
她同样看着易潇。
呼啸一声。
天门风破——
她温柔吐出了两个字。
“易,潇。”
赤着脚踩在了草地上的穆红衣,拉着易潇,轻轻将他拉起身子。
小殿下的魂海枯竭的厉害,浑身气穴都已经穷尽力气,心底无限疲倦,却偏偏随着这股涌起的暖意,重新复苏了起来。
像是有了无限的力量。
那袭红衣松开了易潇的手,她的影子投射到了天门的草原之上,天光流转,影子被切割分开,摇曳如波光。
穆红衣站在棺前,张开了双臂。
她温柔说道:“我等你好久了啊。”
易潇怔怔地想。
自己等这一句话,又等了多久?
从淇江的那一声弦断开始,无数的画面,在天门的流光当中荡漾,无数的游鱼围绕他转动,模糊的镜像在魂海里荡开,天狼城里的月光洒落出来,塞北的黄沙也抖离飞出,洪流城楼顶缥缈的歌声,洛阳城天酥楼瓦片的碎裂声音,风霜蔓延剑光出鞘的凄凉哭喊。
一幕又一幕,易潇的魂力在悄无声息的攀升。
紫府的神魂世界,伴随着镜片破碎的声音,支离蔓延的蛛网,徐徐如瓷片剥落,这些记忆被人猛烈又反复的击碎,砸出一道又一道不存在的裂纹。
世界是完好的。
像是自己奋去不顾全身的扑了上去,一肘子打在不存在的空气上,却像是撞上了最坚韧的墙壁,疼出心肝眼泪,却砸得不存在的墙壁横生波纹。
最终砸碎了破境的那一面墙壁。
小殿下的魂力,破开了那道第九境的门槛,迈入了史无前例的魂力第十境大圆满。
到了此时,那朵枯竭的莲花,不再无穷无尽的汲取着易潇的魂力。
“种子”已经成熟。
瓜熟蒂落。
易潇觉得自己没有选择,他缓缓走了过去,拥抱那袭红衣,手指却悬搭在穆红衣的肩头,微微颤抖,没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