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问道:“是真的吗?”
穆红衣没有回答,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只是动作轻柔的抱住了小殿下。
易潇低叹一声,认命一般的闭上眼睛,眼角有泪两行滑落。
在这一刻,他知道天门的长生是假的,这世上的长生都是假的,即便如此,他还是认了。
因为这份体温和余热是真的。
穆红衣温柔拍了拍他的后背,以额抵额,长发飞舞。
她轻声呢喃了一句。
“对不起。”
易潇有些微惘的蹙起眉头,却没有睁开双眼。
他感觉抱住自己的那个身子,微微向后倾斜。
于是整个世界跟着天摇地晃,一同倾斜。
天地为正,长发为负,红衣倒跌。
那口棺材的一面棺板,便成为了向后跌去的唯一遮挡物,但本该出现的轻微磕碰声音并没有出现,温柔的双手搂着自己的腰部,带着自己在短暂的时间内缓慢翻身,坠入棺中。
像是坠落悬崖一般漫长。
女人像是一朵攀着枝蔓生长的野花,搂住自己的身子,由温柔变得狂野。
忽然的转变让易潇有些不太适应,他沉痛的呼喊一声,紧接着嘴唇被堵住了,温柔的雪花覆了上来,短暂的冰凉之后,对方用尽了全部力气,似是像要把自己的魂魄都吸出来。
易潇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像是落在了云间。
他任由自己下坠,也任由女子愈发肆无忌惮的索取。
在云海缥缈之间。
他下坠了不知多久。
那道孕育了许久,终于成熟的神魂,也被一丝一丝吸了出来。
魂火摇曳,不再明亮。
易潇忽然听到了轻微的一道咔嚓声音。
云海被人一剑斩开。
那一剑将自己斩下了云端。
天门所有的游鱼,轰然沸腾,被沛然无尽的剑气撕裂成虚无。
天门的草屑刹那卷开,虚伪包裹着的元气与剑气,在一剑之下,露出了无比荒芜的真实面目。
小殿下吃力的睁开双眼,等待着世界的重影缓缓合一。
他看到了一只脚踩在棺材上的白衣男子,单手悬提着虚无之剑“因果”,神情平静而自如。
剑尖距离自己的胸膛只有些微距离。
却很是准确的穿透了“穆红衣”的后心。
无数天光笼罩而组成的女子,此刻的面容仍然是那一副温柔,谁也不知道她是否有着剑匣内红衣儿的记忆,只是伴随着那一剑的剑气迸发,所有的伪装都被撕开。
她的肌肤不再白皙,发丝不再晶莹,眼眸不再明媚。
女人依旧笑意盈盈,只是这抹笑意,在她原本枯萎干尸的面容显露之后,便不再动人。
大光明山主淡淡说道:“也不劳他动手了,我送你去彼岸。”
剑气回转,棺木震荡。
无数的因果轮转,轰然迸开——
荒芜的天门,黄沙骤然飞扬,黑龙白凤剑匣被庞大的剑气拍打而出,坠跌插入地面,迸发出凄凉的尖啸声音。
剑宗明冷冷看了一眼,说道:“死物一件,好不容易孕育出了些许灵智,却无比愚蠢,主人早就死了,听了一声号令,就千里迢迢耗费剑气赶来,难不成还以为世上真有长生?”
黑龙白凤怨念极深,痛苦呜咽,碍于白衣男人的剑气浩荡,却不敢再发一言。
被剑宗明因果一剑插入后心的女子,此刻早已经将头颅死死抵在棺底,低下头颅,只是因为她不愿将自己那张面容露出。
因果如是,无法避免。
她的四肢依旧搂着易潇,余温依旧。
小殿下的鼻腔里,依旧是熟悉的气味,因果剑气震荡,带上了淡淡的血腥气息,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早就知道了的。
他知道穆红衣死了,不会活过来的。
他也知道,穆红衣如果真的有回来的那一天,也不会对自己摊开双臂,温柔无比的笑着说,我等你等了好久啊。
所以他从头到尾就知道,这只是一场幻境。
可即便是在后卿的仙碑当中,易潇也没有经历过如此逼真的幻境。
小殿下的面颊上,早已经布满了泪痕。
他情愿相信这是真的。
到他最后闭上双眼之前,他问了一句,是真的吗。
不需要回答。
至少这短暂的时间里,他感受到了真实的存在。
抱着自己的女子,身体早已经枯萎,易潇知道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时间,在长生大阵破开的时候,锁死的时间会千倍百倍的偿还回来,这片永恒的长青之地,其实就只是一片荒芜不毛的墓地罢了。
天门的棺木里更是如此。
棺木里躺着永葆青春的女人,在漫长的岁月里长眠不醒,需要一个吻才能醒来。
听起来像是一个荒唐的故事。
易潇从不觉得满心欢喜,可到此刻却觉得无比悲伤,像是血液里有什么缓慢觉醒了,那股子满腔的悲哀却不属于自己,巨大的疏离感排斥着自己。
抱着自己的干枯女人,声音像是飘离在天地间的风絮,溢出棺木就散了。
“我真的很想念‘他’。”
女人轻轻说道:“如果你真的是‘他’,多好呀。”
易潇缓缓抬起一只手,缓慢而温柔的抚摸在她的后脑处,搭在了女人干涩如枯草的发丝上,细声安慰道:“会有轮回的,下一世你们可以在一起。”
“不不会的。”
“世人会嘲笑的。”
女人轻声笑了笑,道:“这是一个很荒唐的故事。”
她的声音艰涩无比,说道:“你闭上眼。”
易潇叹息一声,缓缓闭上眼。
女人哀求一般抬起头,想争取最后一丁点不多的时间。
踩在棺材上的剑宗明看到了女人的眼神,他见到了女人死前的模样,心有不忍,缓缓点了点头。
她低低笑了笑,将头颅缓慢挪起,靠在易潇的胸膛,聆听着胸膛里如火一般的心跳。
她轻轻说道:“我有一个名字,叫阿虞。许久没听人喊过了,你能唤我一声吗?”
短暂的沉默。
或许是知道棺木里那个枯萎腐朽的女人,就如那朵莲花一般,不再久存于世,或许是目睹了女人的绝世容貌,心有不忍。
易潇的心口剧痛难耐。
他的呼吸变得艰难,苦涩说道:“阿虞。”
女人又笑了笑,满心欢喜,神采飞扬应道:“欸——”
易潇感受到了伏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在奋力应了自己一句之后,力气更加枯竭,更像是一只嗜睡的猫儿,在即将入睡之前,缓慢而梦呓地说着一些零零散散的话。
“你一定受了许多委屈吧”
“其实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只是每天睁开眼看不到你,很是难熬,如果能陪在你身旁,活的短一些也没什么”
易潇抿起嘴唇。
他能想象到棺木里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一种煎熬。
在墓地规则的压制之下,如果没有人能够揭开棺材,她每天睁开双眼,看到的就只有一片漆黑。
外面天光摇曳,棺内永恒长夜。
无人做伴,不如死了。
漫长而无期限的等待,再加上无限的寿命,这便是世上最难熬的酷刑。
这个叫“阿虞”的女人,一直等到了现在,春秋十六年到现在,墓里已经过了四百年,她从始符开始等,又该等了多少年?
女人的声音缓缓带上了哭腔。
“我后悔了”
“我想收回那句话”
“若有长生,我不愿分那一份,我不要与你生生世世了,太难熬了”
她忽然攥紧十指,易潇蹙起眉头,感应到胸膛被女人攥出十道深浅不一的抓痕。
女人哭着说道:“你骗我的,我以为你会亲自来的。”
易潇睁开双眼,双手扶在棺底,有些吃力的想要起身,却被女人巨大的力量牢牢压制在棺底。
站在棺外的剑宗明视若无睹。
女人没有回头,幽幽对剑宗明说道:“如果没有那一剑,我就能见到‘他’了。”
剑宗明说了一句时间到了,便轻轻弹指,因果剑缓慢而坚决的拔出,女子痛苦的声音嘶哑响起,重新俯下了身子。
易潇感应到自己的魂力,正在一点一点从女子的体内散出,自行飘掠回到自己的紫府当中。
“我不想死。”
“也不想老。”
女人俯在自己胸膛,面色幽怨地捧起了自己的双颊,湿漉漉的血肉就这么掉了下来,化为黄沙。
她记不清自己在棺材里睡了多久,一年又一年的岁月,在天门不成比例的时间里叠加落下,连这片墓地都已经荒芜,更不用说她的肌肤和身子。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她忽然笑了笑,凄凉说道:“还是死了好,这般丑了,见了‘他’,‘他’会笑我的。”
易潇脑海里一根弦啪嗒一声搭了起来,他意识空白的想伸出手,努力去搂住女人的后脑。
棺木里黄沙簌簌。
易潇搂着女子的后脑,搂了个空。
他一只手拍在了自己的胸膛,那里的心跳不再极速,而是变得缓慢而痛苦。
棺里空空如也。
一件红衣落下,叠在小殿下身上。
满身黄沙,一派狼藉。
剑宗明沉默看着棺材里的莲衣年轻男子,他知道这就是打开第二扇门的钥匙。
他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钥匙”也会有感同身受的情绪,明明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棺内的男人闭上眼后,泪水决然的夺眶而出,滚落在棺底的沙土之中。
这世上有些离别,没有重逢。
故事里的美好结局总是这样的:世上最强大的男人,击败了所有的敌人,娶到了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可故事里没有说。
只要是人,都会死,男人会死,女人也会。
所以,这世上所有的故事,结局都是八个字。
“不过是”
“红粉骷髅,一抔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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