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北国行记 老画符 2515 字 9个月前

李靖心中生起敬意,挺身抱了抱拳,道:“姑娘多经磨难,蒙尘疱厨之间,尚有如此识见,在下佩服。”那侍女笑道:“妾身在南朝时,小名唤作出尘。”李靖立起身来,深深施了一礼,道:“多谢出尘姑娘提点!感触良深。在下今后应该如何自处,还望姑娘赐教。”张出尘起身盈盈还礼,道:“公子才智胜妾身万千倍,如何敢言指教!如果公子不嫌造次,妾身冒昧请公子立刻离开长安。天下即将大乱,公子当遍访天下英雄,追随明主一展雄图,建不世功业。”

李靖对于天下形势多有了解,民心思乱,早具征兆,此次进京见了杨素,心中可说失望至极,听了张出尘一番话,毅然决然带着她出了杨府。

杨府家将见府里的宾客要带着婢女离开,慌忙报告杨素,杨素笑了笑,也不阻拦,任由他们去了。

李靖带着张出尘骑马离开长安,东出洛阳,途中遇到了现在的义兄虬髯客。虬髯客自称是长安人,姓张名仲坚,从小师从东来传教的袄教祭司,习得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近年一直在江湖上游荡,结交豪杰。李靖与他一见如故,二人结为兄弟,虬髯客与张出尘同为张姓,二人结为兄妹,虬髯客主婚把义妹嫁给了义弟,从此三人结伴在江湖上游走,闯下绝大的声名。

李靖幼时即好习武功,十岁之时,大隋第一高手史万岁在韩擒虎府上见到他,甚是喜爱,传了他一套运功行气的法门,名叫清宁生,让他时时修习,强身健体,李靖十多年来每日静坐运功,自感神清气足,不知疲累,结义后又得虬髯客指点,武功大进,二年不到,身手已隐隐超出虬髯客。虬髯客的武功得自于胡人伊叙奴,伊叙奴是西域康国的袄教大祭司,精解教义,武功高强,不远万里只身东来中原传教,长安的团年大胡天即由他所建,虬髯客的内功得自伊叙奴的真传,名叫寂静之火,名字虽然叫火,却偏于阴柔,适宜女性修习,虬髯客就代师传授给义妹张出尘。张出尘跟从义兄习练内功,一年即有大成,因她爱着红衣,又手持一柄拂尘作为兵器,江湖人称红拂女。

李靖早有声名,加上杨素对他的礼遇流传开来,虽然从未领过一兵一卒,江湖上却把他尊为兵神,李密、王世充等豪杰起兵后,一直想把他引入麾下,不断派他的亲朋故旧携着重礼来游说。李靖暗自观察,绝不轻许,一个月前他又接到段举的信,极力推崇李渊、李世民父子,段举是他的同窗好友,彼此相知,多次力荐,他有些心动,就约了虬髯客,与夫人一起前往太原。

离晋阳还有三日路程,李靖得到消息,李渊与李世民已经举兵南下,将要取长安,虬髯客就想掉头返回,李靖判断李世民父子能轻取长安,但李元吉与段举面对十多万突厥大军,难以守住晋阳,就想先去襄助段举,侍太原稳定,再去长安。张出尘意见总与丈夫一致,虬髯客无奈只得跟着北上。

这天将到晋阳城下,远远地听到啸声,只凭声音就知啸者功力非凡,北地竟然有这等高手,三人非常惊异,纵马迎上去,想会一会这位高人,远远就看见一个人打马狂奔而来,后面一人施展绝世轻功追赶,到了近前才发现被追杀的竟然是故人。独孤士极与李靖早年相识,脾气相投,引为至交,见到李靖,就像遇到了救星,狂呼“李郞”,泣不成声。

此时后面那人已经追近士极马后一丈,他纵身而起,双手成爪,向士极背上抓去。不待李靖动手,虬髯客自马上飞身纵出,出掌向那人的头顶击去,那人感到劲风扑面,不及攻击士极,反掌向虬髯客迎去,两人在空中对了一掌,各自后跃一丈,凝目对视。众人这才看清追赶之人的面目,只见他满脸英气,一身青衫,头上束着道髻,年龄看着比士极还小一些。这人如此年轻,竟然有这等好功力,很是让人惊讶。虬髯客刚才一掌已使了八分力,双掌相交,那人一步也没多退,士极勒转马头,大喊:“他是武显扬!他杀了段举!”

李靖三人大惊,这半年来他们经常听到朋友提起武显扬,知道他来自祁连山朝阳宫,身手不凡,下山后投奔了太原李渊,想不到他如此年轻,还杀了段举。士极指着那人:“他勾结突厥,被段举发现,就杀了段举满门,又栽赃嫁祸,抄了他的家。”李靖与段举情谊深厚,听到他命丧此人之手,悲愤异常,跳下马走到近前,抱拳一礼道:“原来是朝阳宫武大侠,在下李靖有礼。”对着敌人,他也不失礼数。

那人抱拳还礼:“久闻李药师大名!在下许逊,已非朝阳宫人。”李靖一怔,原来此人并非武显扬,而是他的师弟,许逊的名字他也听说过,与武显扬一起下山投奔李渊,有传言说武显扬等人是叛出朝阳宫,许逊说他已非朝阳宫人,看来传言不虚。许逊一指士极:“段举勾结突厥,意图偷袭晋阳,已经被李都督斩首。此人深夜潜入段府,明显是同伙的贼人,在下奉守备武师兄的命令,擒拿他归案。”

士极大骂:“放屁!你们私通突厥的证据还在我手里,哪能任由你信口雌黄!”说完从怀中掏出那张羊皮扬了扬。许逊道:“突厥与段举的来往书信已放在李都督案头,他自己和身边人对罪行供认不讳,方才伏诛,你再编造一封书信,岂不可笑!如有真实证据,也可拿到李都督面前对质。”

虬髯客接过士极手中的羊皮,看了一眼,道:“这是突厥大可汗给武显扬和许逊的委任状,用粟特胡文写的。任命武显扬为定杨可汗,许逊为定广都督。”在创制自己的文字之前,突厥贵族多使用粟特胡文,后来用粟特字母创立了自己的文字,但推用不广,突厥贵族依旧修习粟特胡文。大可汗通谕全境的布告用突厥文书写,发给贵族的诰令都用胡文,虬髯客的师父伊叙奴是西域胡人,以故他识得胡文。

李靖此时已经从悲愤中冷静下来,说段举私通突厥,那是天大的笑话!段举被杀,晋阳城里情况不知如何了,李元吉此时必定非常危险,武显扬随时可取他性命,把城池献给突厥人。必须尽快赶到晋阳,清除武显扬,武显扬杀了段举,坐上守备的位置,掌握不少军兵,他武功高强,据说身边还有不少朝阳宫的门人,极不好斗,为今之计,先要生擒许逊,手中握住筹码再进城见机行事。

李靖向许逊拱了拱手,道:“原来对面是定广大都督,在下失敬了。”许逊抵死不认:“我们何德何能,突厥大可汗加封我等?在下自小出家,大字不识几个,武师兄也不懂什么突厥文胡文,突厥人写这个委任状给谁看?”虬髯客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在下不懂装懂,胡译一通喽?”许逊道:“是与不是,在下不敢定论,我们不如回到晋阳,在李都督面前辩个明白。”虬髯客笑了起来:“你这么急着拉我们去晋阳,是想让你师兄收拾了我们,对吧?晋阳我们是必定要去的,只是你不能就这样走去。”说完他跨前一步向许逊拱了拱手,许逊虽然年轻,但功力确实不凡,虬髯客收起轻视之心,提足功力准备动手。

许逊暗暗着急,他刚才与虬髯客对了一掌,右臂隐隐发颤,知道非此人之敌,李靖名头高于虬髯客,肯定更不好对付,只盼着拖得一阵子,武师兄和其它师兄弟听到啸声赶过来查看,但看虬髯客立马就要上来动手,暗道此时面子已不重要,只有依仗自己的上乘轻功摆脱他们,只要靠近晋阳,就会有人接应,那时就不怕他们了。他下定决心,不待虬髯客出手,右脚一拧就想拨身,李靖早知他心意,身形一闪就移到他身后,封死他退路,身法比他快上许多。许逊无奈,只得反身硬接虬髯客来掌。双掌一碰,许逊退了一步,虬髯客退了半步。

此时许逊逃跑无路,遂横下心来,使出浑身解数与虬髯客对攻,两人你来我往,三十招过去竟然不分胜负。虬髯客大笑:“又见纯正朝阳武学!有趣!好极!”,心里却发急:“我已使了八成功力,还收拾不了这个年轻人,在义弟夫妇面前好没面子,此人内力浑厚绵长,又是一付全不要命的打法,要击毙他倒不困难,但要生擒活捉,不使出一点压箱底的功夫,可着实不易。”他掌风一变,脚下踉跄起来,就像是跳醉舞一般,双手乱挥,看似已无招法。许逊顿感不适应,虬髯客的内力忽有忽无,没一招他都没见过,完全不知如何应对,十招过后即眼花缭乱,左支右绌,心想不如以质朴对机巧,硬接他的招式,与他拼个两败俱伤,刚一动念,腹间一麻,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张出尘拍掌喝彩:“大哥好指法!”李靖微笑道:“大哥指未及身,是用纯阳内力隔空点中他四满穴。”虬髯客心里好似吃了一壶寒冰,他刚才手脚乱舞,就是施以障眼法,暗用纯阳内力突袭得手,纯阳力是师父伊叙奴留给他的保命绝技之一,非到万不得己不轻用,今天他为了保住面子,首次在人前出手,没想到被义弟一眼看穿。

独孤士极看到虬髯客力擒许逊,惊喜之余也暗暗庆幸,自己仗剑江湖,张扬逍遥,能活到今天实算幸运,别说是虬髯客、许逊这样的高手,就是昨夜偷袭之人,功力也比自己高,堂堂正正比武,照样胜过自己,以后还是丢掉长剑,夹起尾巴,再也不作什么游侠浪子了。

李靖上前提起许逊放到自己的马鞍上,这才问起士极为何在这里,士极把昨天至今发生的事详细讲了一遍。此时忠恕还在酣睡,李靖双手捧着好友遗孤,心中悲戚,泪水充盈双眼。张出尘早已泪流满面,父母死于非命时她年仅十岁,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深刻于心,五年来与李靖夫妻美满,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好似已经忘却了父母之痛,不料今天又被勾起。

过了一会,李靖平复了一下心情,对士极道:“独孤,段兄与我等生死之交,他遭逢大难,此仇必报。此子是段兄唯一骨血,我想麻烦你将他送到嵩山段家,保存段兄血脉。我等三人即刻到晋阳会会那武显扬。”

士极从李靖手里接过忠恕,道:“好!把孩子送到嵩山后我立刻去找你。”此时,立在一旁的虬髯客突然道:“孩子还是交给我吧,独孤和你们去晋阳。”李靖夫妇疑惑地看着他,此去晋阳可能与武显扬正面对决,正需要他大展身手,不知为何他突然要与独孤交换行程。虬髯客也不解释,从士极怀里抱过忠恕,系到自己背上,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向李靖三人一抱拳,道一声“珍重”,扬鞭而去。

李靖素知义兄脾气古怪,但此等不合情理之举却是第一次发生,他走得如此决绝,李靖预感以后两人再也不会相见了,细细回想最近的一切,不知是哪件事让义兄突然生变,张出尘安慰丈夫道:“义兄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们先去晋阳,这边事了,就赶去和他会合。”李靖摇摇头,事已至此,挽留也是无用,三人上马奔向晋阳。

虬髯客确实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与李靖相见,他背负着忠恕向南行去,心里默祷:义弟保重!弟妹保重!来世还作兄弟!李靖自以为与虬髯客数历生死,肝胆相照,对他的一切已经了然于胸,殊不知这位义兄出身之复杂志向之高远远超他想象。

虬髯客并非如他自己所讲的出身长安张姓,而是鲜卑慕容部的后人,二百年前,五胡乱华,其先祖随即率部从祖居地漠南草原进入中原,在今幽州境内建立了燕国,不久即被异族攻灭,慕容部沦为他族军奴,十年后又寻机再起,恢复燕国,一百年间,六立六亡,六亡六起,部族之顽强亘古未有,他族忌惮慕容部的倔强傲骄,合力攻破其国,将其族人全部拆散,约定每县治下仅能有三户慕容,如果多生一个男孩,要么把男孩溺死,要么将其父亲或祖父处死。

虬髯客自小就想像先祖一样开国立业,他自负雄才大略,又有绝世武功,一心想重建燕国,哪怕做一天皇帝,死也甘愿。他在江湖上行走,一为联系族人,二为结交豪客,为将来起事作准备。他漂泊数年,只联络到十多户慕容后裔,慕容族人早已星散,不是被汉化,就是成了耕夫贩卒,每天为糊口挣扎,再也不愿为不着边的祖业拼搏。结识李靖后,虬髯客更加灰心。初结识时,他自认机谋兵策远逊李靖,唯武功稍胜一筹,哪知在他亲手指点之下,李靖进步神速,一年之内,不仅内力雄强于他,拳掌功夫也隐占上风。虬髯客心里暗想,有师父留给自己的保命三招,真要拼起命来,最后还是能胜李靖,哪知今天纯阳内力初次展露即被李靖看穿,看来天下武功第一的宝座也不是自己的了,虬髯客气沮消沉,直感了无生趣。

在把那张羊皮纸交给士极时,虬髯客心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顿觉死灰复燃,心室光明,决定立刻动身前行,但想就此一去,将与义弟夫妇永别,心中悲戚,不敢多看他们一眼,强忍着泪水背起忠恕,骑上马转头就走。行出数里,身后已经看不见李靖等人的身影,他拨马转头向西行去。中原有李靖,还有李靖要去投奔的李世民,再要在此开国建基已无可能,他突然想起师父伊叙奴曾讲过,在燕国最后一次国灭时,有一支慕容族人向西迁徙进入西域,在云岭之西安顿下来。西域远离中土,广阔无边,胡人在那里建立了几十个国家,这些国家或大或小,都依附于突厥或者萨珊波斯,更有远与西方大秦国联络的,自己能操胡语,到那里必能大展身手。

李靖本想把忠恕送到嵩山段举老家,交由段氏族人抚养,虬髯客定下自己的方向后觉得把这个孩子交到另一个地方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