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恕醒来,发觉四周景物陌生,不见父母的影子,连士极叔叔也不见了,害怕得哭了起来,虬髯客初时不理会,听他哭得久了,就在荒郊野外停了马,把他解下来哄哄,一个从未成家的粗豪壮汉哪会哄孩子,忠恕见他呲牙咧嘴形貌吓人,哭得更响,虬髯客见手段无效,索性把干粮和水放到在面前,坐在一边吃东西,不再理他。忠恕哭到嗓子嘶哑,声音越来越小,他肚子饿极,闻到干粮的香味,试探着拿了一块,见虬髯客没反应,就慢慢吃了起来。虬髯客见他吃了一块饼,心底松了一口气,又喂他喝了一点水,这才彻底安心,休息片刻,重又把他负在背上,上马西行。
忠恕开始时眼睛四望,还想着寻找父母,不一会就在颠簸中重新入睡,醒来时天色已黑,二人身在一个破庙里,虬髯客点着一枝火把,不知从哪里变出吃的喝的放在他面前,忠恕这次胆子大些,拿起吃的就放到嘴里,竟然是一种从未吃过的小甜糕,接连吃了三个,又喝了一点水,虬髯客见他不再吃了,从马上取下行囊,把毛毯铺到庙当间,和衣躺下,指了指自己的身侧,忠恕犹豫了一下,挪到他身边躺了下来,虬髯客伸手搂住他,二人渐次进入梦乡。
第二天忠恕醒来时虬髯客已把食物备好,二人吃过,虬髯客重又把他负在背上,上马继续西行。忠恕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对见到父母不再抱持希望,也不再闹腾,虬髯客本就寡言少语,更不会和童稚对话,忠恕不哭,他也省心。
虬髯客渡过黄河后继续西向,穿过榆林,三天后进入陇州。此地干旱少雨,树木稀少,房屋低矮,村落很小,经常数十里见不到人,虬髯客怕饿着忠恕,就买了个大皮囊,里面盛满羊奶,没有食物时就以羊奶充饥。再向西行,就进入了著名的河西走廊,河西走廊是内地通往西域的要道,古称雍凉之地,南方是祁连山,北方是乌鞘岭,虬髯客心想这里就是当年慕容族人西迁走过的路,心里激动。进入走廊不久,左手边出现了一道巍峨的山脉,那就是祁连山。祁连山自西向东连绵千里,山峰耸立,山顶是皑皑积雪,山腰是挺拨的林木,融化的雪水向北流入走廊,养育了一个个绿洲。
河西走廊本是匈奴人牧马的地方,在匈奴语里,祁连的意思就是天,秦朝大将蒙恬把匈奴人赶出河套平原后,走廊上的匈奴人被断了后路,相继撤往漠南,西域胡人趁机涌入,建立了大小月氏等胡国,秦亡后匈奴人又重回此地,赶跑了胡人,七十多年后,汉武帝派出骠骑将军霍去病打跑匈奴人,张褰出使西域,丝绸之路自此开通。此后三百年,匈奴与大汉一直在走廊争斗,双方你消我长,绿洲上的国家也生生灭灭。现在匈奴早已灭国,走廊上已找不到匈奴人的踪影,绿洲上杂居着汉人、鲜卑人、突厥人和胡人,或耕种或贸易。大隋统一中原后,立刻经略走廊,当今天子杨广亲自领兵打跑了久居此地的土谷浑,重设汉时四郡,从东往西分别是武威郡、张掖郡、酒泉郡、敦煌郡,走廊又恢复生机。但置郡不久天下就乱了,杨广把西部的守卫之兵抽调回中原,酒泉郡、敦煌郡旋即被突厥人占领,张掖和武威盗匪横行,东西方商队轻易不敢来往,乱世之中,走廊上的绿洲只能靠偶尔经过的短途商旅维持着生机。
看到了祁连山,虬髯客就开始打听朝阳宫的位置。朝阳宫乃百年来最为著名的道家宫观,据说就在祁连山中,朝阳武学名播天下,中原最著名的勇士多出身于那里,大隋第一高手史万岁自小就在朝阳宫中做道士,学成下山,威震宇内,李靖的内功即由他传授。虬髯客爱武如痴,早就想来见识一番,另外此次西行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把忠恕送到朝阳宫去,作朝阳弟子,学朝阳武功。
虬髯客对李靖送忠恕回嵩山极不认可,如果这孩子的父母为人所杀,他就应当奋发习武,手刃仇人,即便杀不了主凶,也当杀光他的家人,这才叫快意恩仇,不枉为男子,到嵩山进书院,做个咬文嚼字叽叽歪歪的儒生,仇人寻来依旧是引颈就戮,窝囊至极。虬髯客从许逊的一句“已非朝阳宫人”,判断武显扬等人与师门闹翻,叛出了朝阳宫,他给朝阳宫送去对手的敌人,料想他们必会接纳。虬髯客做事算粗不算细,有个大致的方向就倾力而为,浑不知微小细节能令事情南辕北辙,面目全非。
虬髯客行经三个绿洲,询问了上百人,竟然无一人知道朝阳宫位居何处。沿着走廊,祁连山北面崖壁上多有信徒们开凿的佛洞佛像,山脚下有众多佛家寺院和袄教庙宇,甚至还有景教的教堂,唯独没有一家道教宫观。虬髯客犯了难,朝阳宫名满天下,稍通武学之人都知道它在祁连山,没想到祁连山如此雄阔,在中原如雷贯耳的朝阳宫在这里却籍籍无名,根本无人知道。
虬髯客并不气馁,他有意找来往的商队询问,走廊上的商旅见闻极广,如果他们都不知道朝阳宫,就说明朝阳宫不在河西走廊上,要么它仅是个传说,并无实存,要么就是隐藏在深山之中,少有人知。虬髯客不信朝阳宫是人们编造出来的神话,但两天后信心开始动摇,祁连山脚下的居民中汉人不足三成,多数人汉话都说不流利,与中原也少有往来,怎么会有道人去易存难,跑到巍巍雪山深处建立宫观,又有谁会舍近求远忍受饥寒来此修真练气呢?
虬髯客边走边问,出金昌来到了张掖,南望祁连山,山势更加雄伟,山下是青青的牧场,山腰是葱郁的森林,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三者之间界线分明,此地绿洲已经越来越小,张掖城西不远就是茫茫戈壁,再向西走,就是酒泉了,酒泉远离祁连山四五百里,朝阳宫不可能建在那里。出张掖城不远,就会遇到突厥人,想再西行,就得闯过去了,一路上打斗难免,带着忠恕极为不便,虬髯客决定在此多留一天,继续探访朝阳宫,如果还是找不到,就找个合适的人家,先把忠恕寄养在这里,等自己在西域站住脚,再把他送回中原。
张掖城不太大,但十分繁华,这里是东西交通的节点,南面不远处还有进出吐蕃的关口,商旅往来,人烟稠密,汉人、吐蕃人、突厥人、各色胡人比肩接踵。城西住着几十个商队,商队的头人见识极广,通晓多种语言,这祈求路途平安,他们每到一地,见庙就拜。虬髯客拜访了十多个商队,依然没有得到一丝朝阳宫的讯息,他失望至极,天过晌午,看见一家胡人开的旅店,顿感饥饿,带着忠恕进去坐下,点了烤饼和羊肉,一边吃一吃想着如何安顿忠恕。忠恕已经看惯了他的吓人模样,不再害怕,有东西就吃,困了就趴在他背上睡觉,觉得十分安全,也就不哭不闹,相处十多天,两人没说过一句话。虬髯客默默看着孩子吃东西,此时将要分别,心中突然觉得不舍,只一转念,就暗骂自己糊涂,前面还有无数血雨腥风等着自己,怎么突然对一个孩童动了柔念,他转过头去,不再看忠恕。
虬髯客刚扭过脸,眼角瞟见一件东西,心头一动,站起身来上前查看,只见在门厅的后墙前摆着一个案台,上面供奉着两尊一尺来高的石头佛像,还有一个天主受难的十字架,案台后的墙壁上,钉着四幅挂像,从东到西依次是袄教的斗战神轧荦山、佛教的如来、景教的天主,最后是一幅发黄的挂像,竟然画着一个骑黑牛的汉装老头,左下角用胡语写着“中土圣人”四个字,这不就是老子李耳吗?道家尊老子为太上老君,是至尊之神,中土又流传着老子骑青牛西出阳关化胡,并且制作有《老子化胡经》传世。
虬髯客忙叫来店主,询问他挂像从何而来,店主是个五十来岁胖胖的胡人,年青也做过商队领队,每到一处都要进寺庙教堂请神,这些造像和挂像都是他请来祭祀的,那个老子挂像,是他最后一次走商时得到的。十多年前他带队与吐蕃贸易,回程时因为货物不多,贪赶时程,就准备抄个近路,走废弃的祁连山古道,哪知进山不久就迷了路,又遭遇暴风雪,他只得扔了货物,与同伴牵着马匹和骆驼在山里穿行,想找个能稍稍避风的地方。风雪太大,同伴接连倒下,马匹和骆驼也都冻死在路上,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寒夜中找不到道路,眼看就要冻僵,他剖开死骆驼的肚子钻了进去,靠着一点余热撑着。第二天风雪停住,他却被困住了,天气太冷,骆驼尸体被冻得像铁一样硬,他被裹在其中动弹不得,眼看就要冻饿而死,凑巧有两人路过,用刀把他剖了出来,带他到阿波大寺,给他按摩吃饭,休养半个月后,又是那两个人把他送回了张掖。第二年他备了布匹牛羊去感谢他们,因为不杀生不食荤,他们仅收下布匹,又让他把牛羊赶了回来。就是这一次,他把寺里的神请了回来,以后每年他都会携带布匹和粮食去山里看望,但上个月他再进山时,发现悬崖上搭建的桥被拆掉了,无奈只能折了回来。
虬髯客疑惑不解,只听名字,阿波大寺就应是个佛教寺院,店主描绘的寺里建筑,也属于佛寺,但佛教中人怎么会制作与悬挂老子的挂像?走廊上寺庙里的佛徒都是食肉的,怎么会不收牛羊?庙里的人给胡人按摩治疗冻伤,肯定是曾经修习过内功,多半与道家有些关联。他又问店主庙里人的装束,当店主说这些人都着黑衣或者黄衣,蓄有头发,都在头顶束着,有些人还手持白色马尾一样的物件,他心中更是不解,难道这个阿波大寺里有一帮道士在修行?
虬髯客再细问阿波大寺的情况,那胡人说寺庙很大,在他祖父的祖父时就有了,至于是阿波的大寺还是阿波大的寺,他也搞不清,寺庙就位于通往高原的古商道旁边,因为山崩,这条商路废弃了,很是难走,骑马能勉强通行,从这里出发,至少要走两天。
不管阿波大寺是不是朝阳宫,有这么一个所在,虬髯客就想去探个究竟,他谢过店主,背着忠恕,出了张掖城,沿着通往高原的古道赶往祁连山。山脚下是起伏的草场,放牧的多是当地的胡人,进了祁连山,古道沿着一条河在山谷中蜿蜒上行。祁连山绵延千里,至少有五百里宽,巨大的山脉一条条排列着,中间夹杂着湖盆、谷地,古道沿着山谷曲折洄转,越走越高,两个时辰之后,进入了高大茂密的杉树林,天光昏暗,小河时有时无,古道的痕迹也不清晰了,但这难不倒虬髯客,他可以说是当世江湖经验最为丰富的人,仅凭山势就能判断道路的走向,在山林中穿行一阵后总能找到人迹。
山里天黑得早,太阳偏西,林中就没有了日光,他不识道路,不敢冒险,在天黑透之前停了下来,带着忠恕休息,第二天继续沿着依稀的小道向山里穿行,傍晚时分,一条深谷横亘在面前,阻断了道路。山谷上原来搭有一座三尺宽的木桥,此时被人从中砍断,中间竟有两丈空虚之处,那个胡人店主想必就是到此折回的。虬髯客运目张望,看清对面断桥栏杆上靠着一件物品,好像是用木头捆扎而成的桥面,原来是对面的人把木桥做成了吊桥,故意拦阻通行。
虬髯客暗道蹊跷,自古以来,修行之人建立寺庙宫观,无不是想向世人宣教扬法,信众越多越为善,香火越旺越为好,这个阿波大寺建在如此偏僻难觅之处,又自为沟壑杜绝世人,岂不怪哉!
山谷很深,天暗后看不清谷底,云雾翻腾着从谷中涌起,迷漫在桥上,对虬髯客这种高手,飞跃过谷轻而易举,按胡人店主的说法,此桥离那座怪寺已经不远,他不敢大意,准备深夜后再去侦探。他退回林中,和忠恕吃了点东西,在天色全暗后将忠恕负在背上,反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示意他别怕。此时大雾完全包裹住桥面,虬髯客天赋异禀夜能视物,他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桥对面没人,凭着刚才的记忆,飞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桥对面。
过了桥,道路又进入了森林,凭感觉,虬髯客知道阿波大寺就在前方不远处,寺中的人也许在远处就开始警戒,他放松脚步,悄无声息地在林间滑行,一顿饭功夫就出了森林,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前方三四里之外有座高高的雪山,白色的峰顶在暗夜之中异常清晰,雪线之下,有一片黑压压的房舍,中间亮着几处灯火,还能辨别出风中隐隐约约的钟磬声,看来那里就是神秘的阿波大寺了。
虬髯客不敢大意,停身把忠恕解了下来,孩子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看着他,虬髯客也不言语,伸指点了忠恕睡穴,返回森林中,找了一棵高大的的巨杉,拨身而起跃上树冠,把忠恕捆扎在平缓的树丫上,脱下自己的外罩包裹住他,又在树干中间处倒插了两柄匕首,如有野兽闻到气息爬上树来,定会被割得肚破肠流。收拾停当,虬髯客又检查一遍,这才跃下树来,借着地形向亮灯处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