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恕吃住都随着老秦三人,光阴荏苒,不觉来到阿波大寺已经三年,来时的衣服已经旧小,老秦找来寺里染制的布料,自己动手给他缝制了一套宽大的袍子,冬天山上寒冷,史胡子怕忠恕受冻,悄悄跑到森林里设陷阱抓了几只兔子,剥皮做了件小背心。天风做了掌教后寺里的规矩严格起来,道人们不能饮酒食荤,更不能杀生,监院法言负责督查道风,他见到背心,明知如何得来,也不苛责。
老秦约摸自己要比忠恕的父亲年长,就让他称呼自己大伯,史胡子和老阿就顺势成了二伯、三伯,忠恕自记事起就和老秦三人日夜相守,进山前的一切都记不起来了。初时老秦三人做活,忠恕在一旁观看,后来就帮着投柴看火,两三岁时,老阿出去挑水,来回都把他驮在肩上,身材稍长,就变成老阿一手扶担,一手携着他。忠恕天真烂漫,寺里的道士,特别是年轻的下一代弟子,一有空就来逗他。忠恕搞不清各人道行职司,老秦就让他统统称呼道长。小孩子学话快,五岁时不仅能操西域胡腔模仿史胡子说话,还能用突厥话与老阿拉几句日常,只要老秦和史胡子不在眼前,老阿就拉着忠恕教他突厥话,小孩子从没到过大漠,没见过马匹、弓箭、穹顶,但这些词非常新鲜生动,忠恕听一遍就记在心里。
自忠恕出现在阿波大寺,天风每日都在暗中观察,寺里外松内紧,森林里的警戒一直没撤,两个师弟还一直住在厨房隔壁,但三年来寺里没有异常,也没人上山来探望讨要孩子。这孩子就像雪山飘下的云气,倏忽而来,散在寺里就留住不走了。
而山下传来的讯息则令天风隐隐不安,大业十三年,杨广在江都被叛变的禁军杀死,已经攻占长安的李渊立刻称帝,国号唐,建元武德,定都长安。
天下无主,各路豪强纷纷称王称帝,一时之间,原大隋疆域内帝王林立,势力强盛的李渊、李密、王世充、窦建德、刘武周等人都想一统天下,中原处处征伐干戈遍地,而几乎每个较大的山头里,都有朝阳宫门人,他们各为其主,或运筹帷幄或执戈陷阵,什么清静无为惟德是务,早就抛诸脑后。武显扬投奔突厥,被封为定杨可汗,除了许逊、辛獠儿,梁师都、冯瑞、李正宝、林世一等朝阳宫门人弟子,也跑去依附于他。武德元年四月,武显扬和突厥骑兵一起围攻太原三郡,镇守晋阳的李元吉狼狈而逃,武显扬就在晋阳驻节,招募兵马,隐然有南取长安之意。听到这个消息时,天风的头发又白了许多,如果突厥骑兵重新出现在河西走廊,朝阳宫将无宁日,他不断派出亲信的师弟下山打探,却发现武显扬突然没了消息。
三年来,明德已把师父周君内的道统著述恢复大半,法言、陆变化、范虚、吉文操、安仲期等人潜心于道,功法大进,连晚一辈的吴真、尹天官都已开坛授法。掌教天风亦喜亦忧,同门道行猛进,说明封山之措有了成效,朝阳宫道统渐渐纯正,但他本身的却修行不进反退。他跟从周君内二十余年,师父表面上对待他与其它人无异,但从日常随侍的点滴,他能感受到师父对自己的悉心栽培,师父总在不经意间,通过微不足道的细节表达自己的好恶,若有若无,不着痕迹,非具见微知著的观察力,无法体察师父的苦心。周君内晚年,可能预感自己俗日无多,行事不像过去那样遮遮掩掩,让朝阳宫退出俗世纷争的意图昭然若揭,天风作为监院,勤修道法,希望助师父一臂之力。哪知师父大彻大悟,撒手归仙,自己一夜之间成为朝阳宫的掌事之人。
天风自感才德俱不足以当掌教,比之师父更是望尘莫及,但他视师父如真神,师父让自己当掌教,虽然一时不能体会深意,但想师父的安排绝对不会错,自己只有奋力而为,按师父的教导行事,方才不负师父的苦心孤诣。武显扬等人意图篡权,双方火并,他以弱势而重创武显扬,得益于师父密授的剑法,显然师父早料到会有此变,武显扬等人下山后,他果断下令封山,去俗存道,潜心修真,三年来,朝阳宫道法已成气象。但有武显扬这样的虎狼在侧窥视,以无为之肉身对蛮横之刀剑,朝阳宫能幸存吗?他整日思虑此事,不自觉间沉溺于内丹之学,苦修清宁生,自感对本门武学领悟日深,道法却日渐隔漠。每每想到这事,他都是惊出一身冷汗,但又无力自正。
这天,老秦在灶旁忙活,忠恕坐在一旁小凳上,帮着往灶里添柴,安仲期的弟子陆恒来厨房取水,逗了忠恕几句匆匆走了,把一本《洞仙谱》遗漏在厨房,忠恕好奇,取过来翻看。《洞仙谱》是南朝道人作的伪书,讲述左慈、葛玄等前辈高道的神迹,忠恕一字不识,但书上有不少插图,图中之人仙风道骨,长衣飘飘,或骑驴行走在村陌,或坐船行驶在波上,老秦见他看得入神,心中一动:该教孩子识字读书了。当天晚上,等忠恕睡着,老秦向史胡子和老阿提起想让忠恕读书的事,史胡子和老阿都赞同,但说到由谁来教他,却都犯了难。老秦和老阿根本就没读过一天书,史胡子说自己在故国是有名的智慧之人,精通胡文,汉话也说得流利,汉字却不识几个,寺里的道人们每天打坐诵经,忙忙活活,不可能做一个幼童的蒙师。最后还是老阿提议,让史胡子去寺里借些《洞仙谱》之类带插图的读本,他脑子好使,就算看不懂文字,猜也能猜出故事大概,给孩子讲一讲外面的世界,总有些好处。老秦觉得这办法还行,史胡子嘴巴利落,就让他明天找监院法言说这事,史胡子沉吟一会,说忠恕这孩子来得太突然,掌教和监院心里免不得有疑惑,孩子是老秦首先发现的,读书的事,最好由老秦去说。忠恕的一切,老秦想当然认为应由自己做主,也没多说,第二天就去找法言。
法言听后迟疑一会,说午后再给老秦答复,老秦走后,他马上去见天风。天风此时已经断定送忠恕来寺之人并无恶意,但如何安置这孩子一直是个难题,孩子太小,不能出家入道籍,也不能送到山下人家寄养,让孩子长点见识自然方便他日后生活。
于是,史胡子就从那本《洞仙谱》着手,每天给忠恕讲故事,忠恕对书中的仙迹似懂非懂,但对人物情节非常着迷,史胡子天生故事高手,见多识广,刻画人物细致入微,把仙道讲得栩栩如生婉在眼前,又把鬼怪讲得活灵活现,吓得忠恕直往三人的怀里钻。七天后忠恕已经把《洞仙谱》的故事背得烂熟,史胡子就去藏经阁找贾明德,让他给孩子推荐一本书,贾明德对阁中藏书了如指掌,马上给他推荐一本《搜神大全》,这本书中的故事都很简单,多数人物记述只有了了数笔,插图也少,史胡子只能发挥想象力,胡乱猜测,瞎诌一通,忠恕听得津津有味。
遇到书中的男女情事,史胡子就跳将过去,偶尔忠恕会问及画中仙女的故事,史胡子谎称那是罗刹国女神,他没见过,所以讲不出来。谎话重复多了,忠恕就追问罗刹国是个什么所在,里面的人是否都像画中一样美,史胡子胡乱应付,说罗刹国里都是仙鬼,白天像仙女,彩色头发、蓝色眼睛、白得像云,美丽无比,晚上像鬼,青面獠牙,出来吃人,吓得忠恕再也不敢提罗刹国的事。
一本《搜神大全》讲完,忠恕已经记住上百仙道人物故事,贾明德又推荐了《山海经》,都是仙人逸事,就这样,忠恕在仙道神话中打发着童年时光。转眼又是五年过去,忠恕已经十岁了,个子长到老秦的肩膀高,史胡子已把藏经阁里仙志借了一遍,搜肠刮肚杜撰出来的神仙鬼怪刚出口,忠恕就能说出下文,害得他不得不时时向贾明德请教如何编造神道人物。每当史胡子不在眼前时,老秦和老阿都让忠恕给他们讲故事,有时寺里的道人们听了,也觉得这孩子讲得有趣。
忠恕最高兴的事,是陪着三伯老阿挑水。寺里道人们洗漱,用的是左边小河里的雪山融水,山门右侧有道小山谷,隔着山谷有片林木,松杉环抱中有一口泉眼,泉水甘甜凛冽,一年四季喷涌着,冬天也不结冰,阿波大寺几百年来都是吃这山泉水。泉水蜿蜒流向一里之外的大湖,所经之处,草木繁荣,就像一条绿色的走廊。八岁那年,忠恕让老阿箍了两只小木桶,每当老阿出去挑水,他也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地跟着。老阿怕伤到忠恕肩膀,每次挑水,总是采摘一些松蘑、花针之类的吃食或草药装满他的小桶,忠恕高高兴兴地挑着回到寺里,自己洗净,然后老秦施展拿手本领,不一会,寺里就飘满诱人的香味,吴真、尹天官等年轻道人功力稍浅,几乎每次都被这香味困扰半天,久久无法入定。
封山之后,没有了香客香资,但阿波大寺过去积攒甚厚,加上自天风、达僧寿以下,道人们都是粗布大褂清素饮食,消耗极少,寺中也无困顿。在每年夏季,寺中都要派范虚、安仲期等老成持重的道长领着年轻道士,到张掖或武威采购寺里一年的用度,每次采办,老秦都要随队下山,大厨的宝座就由史胡子暂代,道人们总是吃得皱眉咧嘴,有些人干脆选择这几天辟谷。
贾明德善观天象,这年六月,天关客星,预示今冬天气极寒,天风就让老秦多置办些布匹衣物。张掖城里有两个突厥人经营的布匹商号,这两人很是精明,几年间垄断了周围千里的布匹生意,把价格抬得很高,老秦心想史胡子自称少小从商,又精于算计,让他跟去置办衣物最为合适,任老秦说破嘴皮,史胡子就是不敢下山,老秦无奈,只得让老阿跟随前去,这样至少有个能说突厥话的人随行。
老秦和老阿他们下山后,法言找了两个年轻道士来帮厨,史胡子技艺不精,忙得团团乱转,依旧做不出老秦的味道,到了夜晚,也无力再和忠恕扯神论仙,挨炕就睡着,忠恕听着他如雷的鼾声,格外想念大伯和三伯,第二天,他独自挑着小桶来到泉边,虽已是夏季,祁连山深处依旧凉爽,谷中树木葱绿,芳草遍地,彩蝶飘舞,花香四溢,冬天南去的候鸟忙着北返,不时传来仙鹤的鸣叫,清静祥和,直如神仙世界。忠恕虽不懂得欣赏美景,也为眼前的景色陶醉,暂时忘记了老秦和老阿不在身边的寂寞,他放下扁担,开始在林间树下寻找蘑菇,这个时节,松蘑初出,个头偏小,数量也不多,沿着小溪走了半天,只采到四五颗,再往前走,穿过树林就是大湖了。这时他听到前面传来一阵阵清亮的叫声,透过树顶的缝隙,看见一队灰鸟排列成行,朝着大湖方向飞去,他紧赶几步走出树林,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湖泊像巨大的宝石镶嵌在群山与树木的环抱中,一群群白色的、灰色的大鸟游弋水面之上,你鸣我和,洋洋盈耳。
阿波大寺位于山谷之中,四面山峰林立,北面的朝阳峰高达百丈,终年积雪,夏季雪山融水形成道道小溪,汇流到这个大湖。在湖水与森林之间,是一片平坦的草地,草地上繁花似锦,煞是好看。忠恕正沉浸这美景中,突然看到一个绿色的人影出现在前方的草地上,他揉了揉眼睛,看到一个异常美丽的小姑娘,身着绿色衣杉,系着红色头巾,穿过齐腰的花海,正向自己走来。自记事后他仅仅在书中见过女人,而且都位列仙班,至少是谪仙,神仙故事听得多了,心中就想这个姑娘是不是雪山上下凡的仙女。
那姑娘走到近前,看着呆呆站立的忠恕,笑了起来,忠恕只觉眼前一片灿烂,那姑娘的一双眼睛如晨星一般闪亮!那姑娘见忠恕呆呆站立,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着问道:“小道长,阿波大寺怎么走?”声音清脆,如银玲一般,忠恕这才回过神来,听小姑娘要问路,他回头想指向大寺,森林挡住了视线,只能看到朝阳峰的雪顶,他用手一指雪山:“就在雪山下。”那小姑娘笑问:“你怎么不打坐,自己跑到湖边来玩?”忠恕回道:“我不会打坐。”那姑娘笑得更加灿烂:“道长不都会打坐吗?”忠恕道:“我是忠恕,不是道长。”那姑娘问:“忠恕是什么?你不住在寺里?”忠恕道:“忠恕就是我,我住在寺里的厨房。”那姑娘唔了一声:“原来你的名字叫忠恕,是寺里的大厨。”忠恕摇摇头道:“我大伯是大厨。”那小姑娘眉间微皱,搞不清忠恕是何人,问:“我要去寺里,你能带我到山门吗?”忠恕点点头,心里一百个愿意,来时的路有些崎岖,西面的那条路较为平坦一些,就带着她穿过草地,从西面走入森林。
那小姑娘对眼前的一切非常好奇,眼睛四处张望,看到奇异的花草,就采撷持在手中,刚进入林中,她突然停住,问道:“这是什么声音?”忠恕停下脚步,侧耳听了一下,除了群鸟乱鸣,没听到什么异响。那小姑娘向左走了几步,侧身倾听:“好像小狗的叫声。”她向忠恕招招手:“你来听听,好像有两只。”忠恕来到她的身侧,凝神一听,果然在鸟叫声中夹杂着奇怪的叫声,他仅仅在书上见过狗,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狗叫声,他循着声音转过几颗高大的松树,看到地上有一个草窝子,里面趴着两个兔子大小灰中泛黄的东西,正是它们发出的叫声。那小姑娘欢呼一声,抢上前去:“真是两只狗儿。”她弯腰抱起一只小狗,轻轻抚摸,嘴里念叨着:“小狗乖乖,妈妈去哪了?丢下你们两个不管?”那小狗好像饿极了,噙着她的手指就吮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