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春信将至 何仙咕 1857 字 2022-09-08

春信听见她说:“小癞癞。”

春信抬起头,看到她眼睛里涌出泪水,从厚重褶皱的眼皮里淌出来,顺着眼角滑到鬓角,积在耳朵里。

她眼睛里的火渐渐在灭了,起初还有一簇微弱的火苗,后来变了一点暗色的火星子,再后来什么也没有了,漆黑的一片。

春信又被很多双手拉到一边,和她的姑姑们跪在一起磕头。

没有人说话,但大家好像都知道该做什么,客厅里又走进来几个老太太,她们抱来寿衣、白酒、梳子、毛巾,等候在旁。

奶奶谁也不看了,手松开,张嘴望着天花板,她也许还有呼吸,还有意识,但什么也做不了。

有人把她的手虚虚搭在身侧,大家安静屏息等待着,后来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人群一下爆发出声音。

“尹老太婆死囖,尹老太婆死囖——”

“尹老太婆死囖,尹老太婆死囖——”

声音飘出去,蹲在门口的雪里一惊,急忙站起来,什么也顾不得了,走进房子里去,探身往卧室里看。

春信跟随仪式,把头重重磕在地上,似是终于得到悲伤的允许,干涸的眼眶迅速蓄满眼泪,一颗颗砸在地砖。

老太太们挤到床边,用酒精沾湿毛巾为奶奶从头到脚地擦拭,白毛巾在干瘪失水的皮肉上游走,春信看到她像老树桩子一样癞巴巴的身体,肚子却像气球装满水一样晃荡。

老太太们手脚灵敏为她换上寿衣,套上棉袜和布鞋,给她梳头,佩戴耳环项链,还涂了口红。

因为腹水,这定制的寿衣穿起来显得过分宽大,她的眼睛还没闭上,这时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奇怪,好像还醒着,又像在睁着眼睛睡觉。

家属们不被允许靠近,眼泪不可以落到寿衣上,那将会化作一条条绳索,捆住她,使她走也走得不能安心。

大人们只流了一会儿眼泪,在老太太咽气后的十分钟,之后她们各自忙碌起来,进进出出。

春信以为,现在不可以哭了,于是擦干眼泪站起来,但她不知道该去忙些什么,手脚僵直地站在原地。

这时候她才感觉到,她早已不是这间房子里的人了,奶奶走了,她和这个家之间的唯一纽带也断了,姑姑们早就不是她的亲人。

她感到迷茫又无助,想起大人的叮嘱,说眼泪不可以落在死者身上。

尽管她早已远离了死者,她仍谨记着规矩,直到双眼憋得通红。

谁能来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做呀,为什么就没人管她了,把她丢在这里。

“春春。”

春信听见有人在一片嘈杂里呼唤她,茫然四顾,雪里已经挤进来,把她牵出去。

一颗飘忽的心回神,人来人往里,春信仰头看她线条清晰的下颌,看那双因睡眠不足疲惫略微浮肿的眼睛,可她的手心是如此让人踏实,温暖的力量源源不断传输过来。

雪里把春信牵到爷爷面前。

这个木讷寡言的老头才是这间屋子里最伤心的人,他独自坐在沙发上流眼泪,呆滞望着自己的脚尖。

曾与他相伴一生的挚爱离去,从此他孤身一人。

那个凶巴巴的老太婆再也不会拽着他袖子拧他的耳朵,不会在他煮饭时候阴阳怪气说他上辈子没得盐巴吃过,也不会偶尔心情很好的多赏他十块二十块零花钱,又瞪着眼睛问他拿钱去干什么,花了多少让他一笔笔列出来,她要算账。

儿女们的悲伤只是她们的责任,义务,她们早已到了看淡生死的年龄,早有了自己的生活,父母从来不是她们的重心,世上大部分都是这样。

唯有逝者的爱人。

永远地失去陪伴,挚爱,是这世上最令人痛心的。他们在为自己难过,

春信蹲在爷爷脚边,再一次得到悲伤的权利,她无需克制,放肆流泪,却紧闭着双唇,不发出一声呜咽,仍是唯恐惊扰了飘荡徘徊的悲苦灵魂。

不管奶奶对她是好是坏,她是原谅还是憎恶,以后都没有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