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第一百一十七章

重来一遍,父爱更深刻,痛也更深刻。

丧钟敲响,人影憧憧,奔进奔出,门外堆叠的积雪越来越厚,宛若希望残骸。

她深知,冬会尽,春将至,寒彻心扉终会回暖。

世上所有人的出生至幻灭,就如冰雪初落至融化,不过是天地万物的渺小轮回罢了。

然而,承欢膝下的温馨与美满,却不会因此消失。

纵使走到人生尽头,仍会是她最珍贵的回忆,更是她兑现承诺的动力。

…………

这天,大雪似已下了个干净,碧空如练,暖阳高照。

延绵宫城宛如巨龙,盘踞在皑皑白雪间。

群臣于殿庭按等级次第列立,由饶相宣读遗制,众臣发哀,遵遗诏由安王宋博衍摄政,和太后一同主持丧事。

山陵崩的消息昭告天下,举国尽哀,吏人三日释服,禁娱乐、嫁娶百日。

殿前庄严肃穆,跪满七品以上戴孝的京官,饶丞相率先高呼:“百官恭迎新君圣驾——”

大殿后方,新君大裘冠冕,手执玉圭,悲容不减,缓步行出,端坐于龙椅之上,受殿内外文武官员叩拜。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撼天动地,冕旒摇晃,很好地掩护了宋鸣珂眼角的泪痕。

她抬手示意:“众卿平身。”

老内侍高声为大行皇帝及后宫妃嫔上尊号,宣旨加封宋显扬为定亲王,藩地为定州,年后就藩;册封宋鸣珂为熙明长公主,宋显章为晋王,宋显维为宁王……并祭告天地。

整个过程中,宋鸣珂极力保持镇静,心潮则汹涌澎湃,脑海翻涌昨日昭云宫内的情景。

炭气弥漫的寝殿中,宋显琛身穿素服,愁眉不展,久久无话。

先帝撒手人寰,本该由储君登位,可他身体日渐康复,喉咙仍旧说不出话。

中毒后,深居宫院,一贯性情亲和的他,积郁成结,再无欢容。

宋鸣珂从他眼中读到了迷惘和退缩。

诚然,起初赴秋园讲学、筹办赈灾事宜,她大可借贪玩为由。

但坐上龙椅,统治万民,她不学无术,自问难担大任。

坐那位置,是要对天下人负责的。

她分辨不清宋显琛的退意,是源自于自身怯懦,还是对她的呵护。

她只知道,哪怕被毒害,被谋刺,他们也不能退缩。

否则谢氏一族、霍家,还有徐怀仁等忠臣,乃至天下人的未来,与前世并无本质区别。

父亲定然明白他们难言苦衷,才没动怒,也没拆穿这逆天大谎,反而郑重叮嘱,兄妹俩互相扶持。

临终前,他仍选择把江山社稷交给他们。

漫长缄默,被她坚定得毋庸置疑的一句话打破。

“我代你登基,替你撑着。好好养病,我等你。”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宋显琛沉思半晌,郑重颔首。

于是,诸事在太后协助下进行。

兄妹二人从即刻起,正式交换身份,彻底的。

他们约定在宋显琛恢复前,努力活成对方的样子,以免被人发觉端倪。

如李太医所言,可能几个月,甚至更久。

…………

大典结束后,宋鸣珂从东宫迁至康和宫,又以养病祈福之名,与太后一同将“长公主”送至京城北郊一座清净寺庙。

既为避人耳目,也好让他安心养病。

留下裁梅、纫竹相随,又派遣重兵把手,她见太后依依不舍,没强求,遂其母子团聚的心愿。

从雪峰间蜿蜒山道疾赶回宫,宋鸣珂清眸毫无波澜,放目远眺,再一次感受山河的广阔无垠。

重来一世,保住了宋显琛的性命,先帝圣寿比前世延长了两个月,雪灾的影响减轻了……

可惜霍家,似乎未能逃离戍守边疆的命运?

抵达皇宫,宋鸣珂回东宫收拾剩余物件,因心气浮躁,二话不说,挥手屏退所有人,自行在小花园中独坐。

眼泪堪比水晶链子断裂般,不断滑落。

三日前,她在城中遇袭,勉强拣回小命,当夜就得面对她无从回避的痛苦。

代兄执政,意味着暂时放弃她原有生活。

重活那日下午,她与兄长同坐马车,撩起窗纱窥探大千世界,曾天真以为,自己死而复生,就能让兄长轻松度过难关;而她,定可随心所欲,过上小公主逍遥自在的安稳日子。

如今呢?

父亲照样离世,兄长身染怪疾,母亲将她抛诸脑后,霍家兄弟离京在即,二皇兄尚未就藩,没准还不死心,卷土重来……

她孤零零一人对着满园霜雪,悲痛,疲乏,寒冷,饥饿,无助。

只因她忍不住放声恸哭,满心悲凄,是以未曾留意,太湖石假山后多了一道暗影,正无声靠近。

宋鸣珂既不冷淡,也不热切:“听闻定王兄隔日便来,果然是孝子!看来,太妃的病是时候好转了!”

宋显扬自能听出话中讽刺,惶惑间无从分辩,顺应接话:“得陛下金口玉言,母妃自是福泽倍增。”

“去吧!莫让太妃久等。”

“是,臣恭送圣驾。”宋显扬深深一揖,眸底震悚未退。

宋鸣珂坐上腰辇,眼角余光瞥见其神态、衣着,与记忆中全然不符,总觉像换了个人。

今生,他……似未娶妻纳妾?上辈子的贪声逐色呢?

转性了?不可能!

宋鸣珂一想起他那双兽眼,登时磨牙吮血,明明置身于炎夏,却有种冰凉感直透心窝。

当时,若非那人……

对,那人名叫秦澍,是掌管御前禁卫亲军的殿前司都指挥使!

印象中,此人容貌俊朗,眉宇间谨慎与傲气并存,是少有的青年才俊。

若非他极力阻挠,她怕是活不到北行路上。

残存记忆再度来袭,宋鸣珂对秦澍心存感激,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他,又为可怖往事而浑身颤抖。

宋显扬怎能起歹念?就算她前世长得不赖,可她是他妹妹啊!

那是何年何月何地?亭子周边有山有水,不像皇宫,更似行宫……

哪座行宫?保翠山?奔龙山?镜湖?

宋鸣珂勉力回想,头痛欲裂,乱糟糟的片段来无影去无踪,最终只剩唯一念头——这辈子,绝不能让类似事件发生!

当日,宋鸣珂受往事困扰,胃口不佳,只随意吃了两口,命人将食案撤下,也无心批折子,斜斜依傍在竹榻上纳凉。

午后,元礼如常觐见。

刘盛、余桐、剪兰、缝菊等仆侍一见他,皆面露喜色。

余桐引路,悄声道:“元医官来得正好!今日圣上龙体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