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几道菜就上来了,那小二朝几人一躬身:“几位爷,请先用着。那道河豚脍马上就好。”
萧长卿见段尘一直垂眸坐在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墨玉般的眼珠转了转,想逗她说说话。“小段哪,我这两天尽顾着玩了,你们这案子查的怎么样了,给我讲讲罢。”说着,又朝她眨眨眼,一脸好奇。
段尘抬眸看了赵廷一眼,赵廷微微一愣,很快明白段尘这是问自己这事能不能跟别人说。赵廷稍作犹豫,点了点头。段尘也轻轻颔首,知道名单的事是无论如何不能说的。
段尘便将这几天查到的线索跟萧长卿和左辛讲了,也算是将整个案子捋顺一遍。段尘讲的简练,条理却很清楚,萧长卿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之后,萧大先生摸摸下巴,琢磨了会儿,又有些神秘的看了几人一眼,笑眯眯道:“如果我说我知道那几人脸上的笑容是怎么弄出来的,有没有什么奖励啊?”
赵廷一听心中一动,勾起唇角笑道:“萧大先生想要什么,请尽管说。”
萧长卿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有小王爷这句话
就够了。”
接过左辛盛的一碗鱼豆腐,萧大先生一边吃着一边有些含糊不清的说道:“你们不是让太医院的人查了么,说那个药丸的成分和五石散类似。五石散这玩意,吃的若是多些,人就迷糊的厉害,极容易丧失本性,做出许多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荒唐事来。这倒也罢了。”
萧长卿把空碗拿给左辛,端起酒盏抿了口酒,吸了一口气,面上神情也有些严肃:“若是再加上另外两样东西,这人可就彻底完了。不仅全身筋骨酥软,而且耽于肉|欲享乐,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极乐仙境。而且没个三天三夜,这药性根本祛不干净。这种情况下,和你们说的完全丧失反抗能力,且面带微笑,不就都对上了!”
段尘等听得连连点头。周煜斐也挺好奇:“那你说那两样东西,是什么?”
萧长卿诡秘一笑,晃了晃手中的酒盏,众人了解,是酒。接着,又朝一个方向扬扬下巴,墨玉般的眼中精光一闪。众人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一个样貌清秀的少年,端着一只盘子朝这桌走来,河豚脍!
萧长卿小声说了句:“必须是生河豚,熟的没用。”
这句话说的很快,声音也低,在座众人都听得清楚,不禁各自面色微变。那少年此时已走到桌前,将盘子放下,
又拿起一双干净竹筷,夹起一片鱼片放入口中,嚼了两口咽下。又朝众人微微一笑,轻声道:“过一盏茶时间,诸位便可食用。”说着又众人行了个礼,就欲退下。
展云朝那少年浅浅一笑,温声道:“且慢。这位小哥,若是不忙,且陪我们几人说会儿话罢。”
那少年面色一变,勉强挤出一丝笑,有些僵硬的点了点头。
众人都有些奇怪,周煜斐却仿佛反应过来什么,勾起嘴角笑道:“这位小哥怕是想多了。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打听些事情。小哥若是不愿,也没关系。”
那少年面色稍缓,轻声道:“几位公子请问。”
段尘一直仔细观察少年面上神色,这会儿便淡淡开口:“河豚肉好吃么?”那少年被她问得一怔,在座几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少年长得苍白瘦弱,这会儿露出一抹笑,竟比哭还难看:“应该,好吃的吧。”
段尘静静看着他:“平日吃的时候,只想着赶快吞下去,所以都没怎么留意,对么?”
少年眉紧紧皱着,有些艰难的点了点头:“家里还有一个妹妹要养活,爹娘都不在了。我也是没有办法…”
在座众人听得都有些恻然。段尘又继续问:“店里如你
这般的,一共有几人?”
少年轻声答道:“原本有五个。上月初,死了一个。”
赵廷面色微冷:“吃河豚肉死的?”见少年默默点头,不禁有些动怒,“那怎么不报官?”
周煜斐在一旁叹了口气:“没用的。他们一定是跟这家店的老板签了死契,一旦出了事,官府也管不了。”
段尘看着少年双目:“死的那个,还有亲人在世么?”
那少年牵起嘴角,暮色沉沉的眼眸露出讽刺神色:“有啊,他哥哥也在店里,家里还有一个病重的老娘。”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穿素白衣裳的年轻人快步走了过来,有些紧张的看了众人一眼,又小声问那少年:“怎么了?是出什么问题了么?”
那少年回以一个微笑:“没事。”说着,又看了众人一眼,段尘以眼神询问,就是他么?少年轻轻点头,两人跟众人行过礼,就匆忙下去了。
众人望着桌上那盘雪白细嫩的河豚脍,都没什么胃口。
各自端起碗吃饭,左辛突然低声说了句:“对面茶楼有人盯着。”
众人都算得上是老江湖,听了左辛这话,不动声色交换过眼色,仍继续之前的动作,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
之前段尘与那少年说话,展云和赵廷都将注意力放在这
两人身上,萧长卿则一边听着,一边优哉游哉的吃饭喝酒。左辛正坐在靠窗位置,察觉对面有人,就用脚轻轻踢了对面周煜斐一下,示意他留心一下。周煜斐瞥见左辛神色有异,端起酒盏饮酒,发觉对面茶楼确实一直有人注意这边情况。待那少年走后,左辛趁着帮萧长卿夹菜的工夫低声说了句话,众人也都起了提防。
很快,对面的人不见踪影,门口却一直没见有人出来。展云与赵廷交替一个眼色,来者不善,应该是跟那份名单有关。
众人吃过午饭,其间又低声商量些对策,最后决定,待会儿周煜斐直接跟店家要人,左辛留下帮忙照应。赵廷和展云去查对面茶楼,段尘和萧长卿回趟开封府。因为刚刚展云提了件事,这家“一勺烩”位于城东,饭庄后头有一条巷子,而那具没有笑容的尸体,好像就是在这条巷子被人发现的。
展云三人在汴京住了二十多年,对城中大街小巷各种地方都比较熟悉,很多地方即便没进去过,也知道具体位置。展云心细,从刚才一下马车就发觉有些不对劲,之前听段尘与那少年对话,忽然就想起还有这么一件事,一直被众人忽略了。展云一说,赵廷和周煜斐回想一下卷宗上的记录,确实是这个地方没错。
段尘则轻蹙眉心略有不豫,之前去了两次仵作房,都没好好查查那具尸体。若不是展云提醒,可就错过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而且也因此走了不少弯路,兜了一大圈才查到这家一勺烩。想到这,不禁抬眸看了展云一眼。
展云一直都在观察段尘神色,两人视线一对上,就露出一抹清浅笑容,弯月眼眸里也洒满温柔。段尘有些慌乱的错开视线,端起酒盏饮酒,看得展云不禁哑然失笑。
旁边赵廷冷哼一声:“还不走!”说完一掀衣袍,率先起身出了饭庄。展云朝几人微微一笑,也很快跟了出去。
却说段尘和萧长卿步行往回走。路边刚好有卖热茶的,萧长卿拍拍段尘手臂,有些委屈的扁了扁嘴:“小段,我好渴呀。刚才那家店东西是不错,就是太咸了,也没有汤水喝。你陪我过去买碗茶喝好不好?”
段尘看了眼卖茶的摊子,还好,人不算太多,也费不了多少时间:“走吧。”
茶水是一早煮好的,盛在一只盖着盖子的小木桶里头。摊子上摆着七八样,桶子上贴着红色纸条,标明里面的茶汤种类。萧长卿摸摸下巴看了一圈,又碰碰段尘手臂:“你要喝哪种?”
段尘伸出手指了下最左边的那只木桶:“麻烦你,来一碗加了茉莉花的。”刚才那顿饭的确口味偏重,茉莉花清
香解腻,段尘看到旁边有人买来喝的,汤色清澈香气扑鼻,还热腾腾的,应该还挺不错。
摊主是个老头,一听这话当即“哟”了一声,朝段尘笑了笑:“这位公子,刚才那位小姐卖走的是最后一碗,下一碗加茉莉花煮的,还得等上两刻。两位要是着急喝,就选样别的吧。”
萧长卿眼珠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一抹狡黠的笑:“这样啊。小段,那你跟我一样,都要这加桃花的吧?”
段尘点点头,也行。摊主手脚麻利的倒了两碗茶端给两人,收了铜板,又继续招呼别的客人。段尘接过茶碗,吹了几下,端起来轻轻啜了一口。
萧长卿尝了一口,满足的咂了咂嘴,又笑眯眯看向段尘:“怎么样,桃花的很香吧?”
段尘轻轻点了点头:“还不错。”
两人站在摊前,一边说着话一边喝茶,没一会儿一碗茶就见了底。
离开茶摊,又走了一段路,萧长卿看着前方,笑着问道:“小段哪,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这么喜欢你?”
段尘很认真的想了一下这个问题:“因为,前辈和我是很不一样的人。”
萧长卿露出一抹赞许的笑:“人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小段,太聪明的人,注定要过的比常人辛苦。所以有时候,有些事,不用想的太通透,太明白。依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就好。”
“就好比刚才那碗茉莉花茶,你明明一早就看上眼了,喜欢了,偏要等人家姑娘先买走了,一直到我问你喜欢哪种,你才开口说。茶卖光了可以等下一碗,可人没了,等上一辈子也不见得再遇着个合心意的。”
“你明明已经喜欢上了,就不要考虑太多。明明不喜欢桃花味道太浓,就不要勉强自己全部喝完。小段,你师傅说的对,你这个孩子,很多时候,太勉强自己了。”
段尘侧过脸,就见萧长卿唇角含笑,眼中神情,却再认真不过:“我喜欢加了桃花的茶,从一开始我就会告诉别人,这个,是我萧长卿喜欢的,哪怕有人要跟我抢,哪怕要再等上一个时辰,我也认了。喜欢就是喜欢,不用考虑原因,不必想太多后果,你只需想明白自己是要还是不要,就足够了。”
段尘弯起唇角,露出一抹极浅的笑。凤眸却不似往日清冷,反而蕴藉淡淡笑意,仿佛午后阳光照进山涧溪流,清澈见底,水光粼粼。
萧长卿看着段尘侧脸,徐徐吐出一口气。这么认真的说
话,果然不是他的作风,真累人啊!不过,嘿嘿,回去又有可以跟左辛得瑟的了…
第三次进仵作房,段尘仔细将第一具尸体与另外四具做了比对。虽然脸上没有那种奇怪的笑容,但是头部被钝器重击致死的伤处与其中一具同样被砸中头部而死的尸体上的伤处非常相似,手法也比较一致。另外三具尸体皆是被锐物刺伤,流血过多身亡的,被刺中心脏与被刺中腹腔的两具尸体上的手法比较一致,而那个被割喉的,在仔细比对并询问过仵作意见后,段尘等得出结论,下刀手法要更为纯熟一些。
没多久,周煜斐和左辛则押着饭庄一干人等坐马车赶回府衙,包括饭庄老板在内,一共五人。其实将老板以及那四名帮客人试吃河豚的伙计一并带回,主要是怕被人灭口。赵廷和展云是最后回来的,显然是查到一些蛛丝马迹,但看二人面上神情,似乎事有蹊跷。
很快到了傍晚,案子还未全部理清,但已经有了突破性进展。曹大人下令先将饭庄那五人分开收押,第二日再审。王府和周家都派人来催,让众人一起回王府。赵廷和展云对视一眼,想到王府里那个来路不明的“江家后人”,各自有些同情的拍了拍周大人肩膀。周煜斐还被蒙在鼓里,被那两人拍了下肩,又看到两人脸上一脸隐忍的笑意,
没来由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十一章真或假·虚虚实实
众人乘马车回府,左辛和萧长卿也一同前往。
进到前厅,好一阵寒暄过后,周煜斐就发觉自家老爷子一脸阴沉盯着自己,额头的青筋一抽一抽的,那眼神跟要杀人似的。
周煜斐咽了口唾沫,又看向自家娘亲,谁知老娘正和一位陌生姑娘聊得起劲儿,拉着人家的手笑逐颜开,一脸喜庆。
七王爷端着茶盏,兴致盎然环视众人,慢悠悠抿了口清茶。“熠然。”七王爷突然开口,却先叫了周煜斐一声,把本就已经如坠迷雾忐忑不安的周大人吓得一激灵。
周煜斐忙拱手,按照官场上的礼节给七王爷行礼:“王爷请讲。”
旁边赵廷和展云交换一个眼色,捻了颗蜜饯放入口中,弯起嘴角等着看好戏。展云无奈摇头,端起茶盏饮茶,今晚上有的折腾了!
萧长卿挨在段尘旁边,发觉段尘从一进屋就面色微冷,身体也有些紧绷。看了眼斜对过那名容色艳丽的女子,萧长卿手肘撑着小桌一侧,凑近段尘耳畔小声发问:“小段,那位姑娘是什么人?”
段尘姿势未变,轻声答道:“十年前亡故那位江将军的独女,江家大小姐,闺名雪落。”
萧长卿长长“啊”了一声,一脸恍然:“那个江家啊!”
接着又马上偏向另一边,跟左辛咬耳朵。左辛唇角含笑,一脸的莫可奈何:“我都听到了,别忙活了。”
萧长卿瞪他一眼,压低嗓音道:“我知道!我是让你好好看,这里面有乾坤的…”说着,飞快用眼角扫了一下七王爷和周计相,又朝左辛挤挤眼。
左辛一怔,顺着萧长卿的视线看过去,面上神情也有些莫测。
那边七王爷刚叫了声周煜斐的名字,就被周老爹色厉内荏瞪了一眼。七王爷也不在意,一脸怡然自得继续品茗,却不再说话。周煜斐莫名其妙的被晾在那,又看了赵、展二人一眼,也没人搭他这个茬儿,只能坐在那闷头喝茶。
七王妃笑吟吟看着一群小辈,又看了眼自家夫君,柔声道:“晚膳布置在后院,还要等上一会儿。孩子们爱去哪就去哪罢,也没必要非在这陪着咱们坐着。”说着,又转头看向周煜斐:“后院花开的正好,熠然,你陪雪落去逛逛吧。”
周母在一边连连点头,有些感激的看了王妃一眼,又朝
自家儿子使眼色:“熠然哪,快点。江小姐头一回来京里,王府你也还算熟悉,带着江小姐四处遛遛,待会儿看时辰差不多了,你们直接去南院的陶然居就可以了。”
王妃又看向左辛和萧长卿:“两位要是没什么急事,今晚就在府中住下罢。有什么招呼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见谅。”说着,又看了眼赵廷,示意他帮忙招待。
周煜斐虽然不明白这里边的事,却因为自家老娘那无比熟悉的逼婚眼神瞬间领悟了自己接下来的任务。一边低声咒骂边上那两人没有义气,一边勾起唇角笑得一脸风流:“江小姐,请。”
周母在旁边看得眼角直抽,咬牙切齿看着自家不成性的儿子,又有些担忧的将视线投向面带浅笑的王妃。王妃用眼神示意周母稍安勿躁,抬手招呼身边的小丫鬟给周计相添水。
周煜斐和那名女子起身,其余一众人跟王爷、王妃行过礼后,也三两出了屋。
眼见众人身影走远,一干下人也都退下,周计相“砰”一下将茶盏摔在桌上,起身颤颤指着七王爷怒叱:“找这么个女人来说是江家后人,还想推给我儿子,赵瑞,你什么意思?!”
七王爷不慌不忙饮了口茶,漆黑眼眸隐含戏谑:“周计
相好大的脾气。这话也就在我府上说说,出了门若再这般直呼本王名讳,可不太好啊!”
周浅波气的满脸通红,倒背着手就在几人面前踱起了步子:“我知道当年是我不对,愧对江弟和弟妹。可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那种情况,我也是身不由己!这些年我不一直都在竭尽全力的找么!可你,你说你,整这么个人出来是什么意思?”
旁边周夫人听得有些迷糊,忙看向在一旁微笑倾听的王妃:“这,这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位江小姐,不是真的?”
周浅波恨恨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道:“长得像就是真的啊!这十年来我见过长得和弟妹相像的,没有十个,两三个总是有的。那那些人还都是雪落了?”
说着又忿忿上前,拍着周夫人身边的小桌怒吼:“那孩子当初你又不是没见过!他们一家子刚回汴京的时候,那孩子八岁,她是凤眼啊凤眼!一个人变化再大,还能过了十多年就长成牛眼了的!”
周夫人年纪比周浅波还大几岁,记性也不太好,被自家夫君这么一通骂下来,当即头都晕了,张着嘴傻愣愣看着周计相。
旁边王妃听到那句“牛眼”时,“噗嗤”一声就笑出了
声,七王爷差点没把茶水喷出来,两口子对视一眼,又默契的看向周浅波。
周计相大声嚷嚷这么一通,倒是解气了,不过也累得直喘。一脸无奈的看了七王爷一眼,又朝王妃拱拱手:“我说二位,你们就别折腾我了!我对不起江家,将来那孩子来了我负荆请罪亲自登门还不行么?熠然上头两个哥哥都成婚了,这孩子到现在也没定下来,只要那孩子还愿意要,我就是绑也给她绑过去。可你们不能拿个冒牌的糊弄人啊!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可禁不起这么大动静折腾…”
王妃好容易忍住笑,轻声解释道:“周计相,这是哪里的话。咱们两家这些年的交情,我们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刚才那姑娘你也看到了,确实长得很像小幽,而且昨日我和瑞郎多番试探,她也几乎答的是滴水不漏。若只是一般的冒牌货,不可能知道那么多内情。”
周计相脸上红潮渐渐褪下,仍旧一脸狐疑:“可那眼睛…”
七王爷赶紧把茶盏放下,漆黑眼眸满是笑意:“我说老周,你先把那眼睛的事放一放行不?”说着,又闷闷笑了两声:“居然说人家是牛眼,江兄若是地下有知,听到你这么糟践他家夫人那双眼…”
周浅波长叹一口气,幽幽说道:“你们可知,我这些年
多少次梦到那孩子那双眼,每次都定定看着我,问我为什么见死不救,落井下石…我怎么能忘得了,怎么可能放得下…”
大厅里一时有些沉默,四人两两相望,半晌无言。
后院。
周煜斐和那女子走在最前面。两人一路走一路赏花弄草,周大人舌粲莲花尽显风流本色,那女子一直礼貌微笑,眼中却透着淡淡疏离。周煜斐心中暗喜,面上却益加热切,时而摘一朵花,时而指指远处亭台,一副殷勤模样。那女子状似听得十分认真,目光却稍显游离,不时注意后面几人动静。
段尘和萧长卿走在五步开外的距离,左辛跟在最后面。赵廷和展云原本想跟在段尘身边,却被萧长卿一个眼神给瞪回来,老老实实跟在后头,和左辛并肩走着。
两人倒不是怕萧长卿,而是看出段尘心情欠佳,不敢再惹佳人生气。乖乖在后面跟着,四道视线紧锁住那道淡青色背影,面上神情都显得有些煎熬。左辛看了两人一眼,低声笑道:“这样就受不了了?”
赵廷瞟了左辛一眼,又继续看着前面佳人背影,竖起耳朵听那两人说话。展云浅浅一笑,也低声回道:“确实不大好受。”
左辛意味深长的看了展云一眼,含笑点了点头。
萧长卿走在段尘身边,摸着下巴端详不远处那两人:“还别说,那小子,比较配那种姑娘。”
段尘原本心事重重,胸中郁郁不得纾解,听了这话也有些不解:“哪种?”
萧长卿眨了眨圆圆眼眸,掰着手指给段尘细数:“呐,那姓周的小子,就是一风流种,这样的男人,就应该配个泼辣货,而且还是长相艳丽的那种。”
段尘被萧长卿逗得勾起嘴角,清冷凤眸睨了那两人一眼:“你怎知那女子泼辣?”
萧长卿眼珠一转,有些神秘兮兮的说道:“我不仅知道她性格泼辣,我还看得出,她是青楼出身。”最后一句话是凑在段尘耳边说的,见段尘惊讶的睁大了眼,萧长卿一脸得瑟,又洋洋得意继续道:“像小段你这种,当配温润如玉又有些手段的…咦?这么说来,我要是年轻个七八岁,也挺合适的…”
段尘听出萧长卿话里有话,有些不自在的撇过脸,看向远处,没注意萧长卿最后一句自言自语。后面左辛可听得清楚,不禁眼角一抽,连忙重重咳了两声。
萧长卿摆了摆手,示意左辛不许添乱,很有兴致的继续给段尘分析:“别害羞么!你听我说呀,其实你这种的呢
,很多类型都可以配,关键是要耐得住性子禁得住磨,关键时刻又懂得把握机会…”
后面跟着那三人只离自己七八尺远,萧长卿声音不高,但听清楚肯定没有问题。段尘又羞又气,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前面不远处又有周煜斐和那女子谈天,也不能走太近,一时间急的耳朵尖都红了。
展云在后面听得清楚,看得也清楚,忙温声替段尘解围:“时候不早了,咱们去南院吧。”
那女子和周煜斐也朝几人走过来。众人又调转方向,往南院去了。
席间,众人照常吃菜饮酒,七王爷和周浅波也没再出言试探那女子,王妃笑吟吟为众人布菜,周夫人和之前一般,亲亲热热和那女子说话。周煜斐也看出点门道来了,一边饮酒一边插科打诨,面上永远带着吊儿郎当的笑容,那模样比花花公子还像花花公子。
赵廷和展云则不想趟这趟浑水,时不时给段尘夹菜,其余时间就默默饮酒。萧长卿直当是来看戏的,一顿饭吃的津津有味,偶尔赞叹两声王府的碎玉酒味道清醇。左辛话更少,只要把边上那人照顾到了,其余都不管。
吃过晚饭,众人围坐桌边饮茶。那女子却似乎突然来了兴致,说是要为众人吹奏一曲。陶然居四面有窗,外头种
了一大片西府海棠。海棠花妍丽娇媚,香气格外浓郁,晚风习习,送来阵阵花香。那女子临窗而立,身穿绯色长裙,裙裾层层叠叠,甚为繁复,真如一朵俏生生海棠花,艳丽的让人睁不开眼。
执起一只七孔竹笛,那女子半垂螓首,笛声悠悠然响起,只听“啪嗒”一声,段尘手中酒盏落地,清冽酒液溅湿淡青色衣衫一角。
桌边众人皆将视线投向段尘,那女子也停止吹奏,抬眸看了过来。段尘紧紧咬着牙,强自抿出一抹笑:“抱歉,手滑了。”
很快有丫鬟上前收拾,那女子轻轻颔首,面带微笑,又从头吹奏起那只曲子,半垂眼帘下,一抹异色一闪而过。
段尘又倒了一盏酒,稳住有些颤抖的手,半垂眼眸狠狠饮下一盏酒,左手手心的伤痕,再次挣裂开来。
一更梆子响起,段尘站在窗边,静静望着房后那一片皎洁花海。月色幽暗,厚厚的云朵漂浮不定,段尘单手握着那只木盒,心里一点点冷下去。之前种种猜测,在刚才那女子吹响那首曲子时,证明无疑。
那些只有自己才会知道的细节,那支娘亲在想念爹爹时才会独自吹奏的笛曲,除了自己,就只有师傅和青籽两人知道。李临恪信笺上说的大礼,神秘男子告诫的那句“万
事小心”,还有晌午时对面茶楼的盯梢,赵廷说的那份不知落在哪边手上的神秘名单…
段尘深深吸了一口气,却觉得心口愈加窒闷。幽幽淡淡的芬芳弥漫周身,段尘想起下午时那碗捧在别人手里的茉莉花茶,以及萧长卿说的那一席话。
胸口渐渐浮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悸动,单手轻触心口,回想起那人曾经说过的话。真的可以么。心里不断浮现那人清俊容颜,温润浅笑,不知不觉间已走到隔壁房门前。
茫茫然抬起眼眸,屋子里仍然亮着灯,抬起手的瞬间,段尘蓦地回神,眼中闪过一缕慌乱,转身就要回房。屋子里却传来一道清朗声线:“谁?”
紧接着传来一阵水声,以及衣衫的窸窣声,段尘傻愣愣站在那,下一瞬,门板被人从里面打开。展云身上披了件月白长袍,前襟半敞,露出浅蜜色胸膛。单手拿一块雪白布巾,如瀑鸦发披散身后,肩头挂着湿漉漉一绺儿,沾湿胸前衣衫,颗颗水珠争先恐后顺着修长脖颈缓缓滑下。清俊面容尚且带着水痕,弯月眼眸蕴藉淡淡水汽,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亮了起来:“尘儿。”
十二章夜朦胧·情丝缱绻
段尘反应过来自己为何出现在这,转身就要走,手腕却被人一把拽住,低着头要挣脱,就听那人嗓音微微有些沙
哑:“先进屋好么?我这样,应该很容易着凉…”
段尘下意识抬头,就见展云前襟半敞,露出大片结实胸膛,月白长衫被水渍沾湿,隐隐透出里面劲瘦身躯。段尘脸“腾”一下就烧了起来,脑子一懵,也就忘了挣扎。展云弯起嘴角,手上微微施力,直接将人领进屋。
段尘从进了屋就没抬过眼,一边推着那人手臂,低声说道:“快去擦擦,头发都是湿的,很容易得风寒。”
展云一整天都没逮着机会跟佳人亲近,这会儿怎肯错过如此良机。思及傍晚时萧长卿说的话,展云心下一转,嗓音更低了三分,清朗嗓音略显沙哑,平添几许平日少见的魅惑:“尘儿,我头有些疼。”
段尘闻言猛一抬头,就听展云闷哼一声,另一手捂着唇,弯月眼眸仍带着之前那层淡淡水雾,显得很是无辜。段尘一时无措,上前一步蹙眉打量,有些犹豫的探出一只手,她刚刚,是撞到他哪里了么?
段尘这么往前一凑,就等于整个人都贴进对方怀里。展云松开捂着唇的手,反握上段尘伸过来的手腕,低头就吻了上去。
段尘两只手都被对方拿住,唇被人轻轻含着,一双凤眸睁得大大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展云吻得轻怜蜜意,小心翼翼的诱哄着佳人张开唇,又得寸进尺的攻城略地,探寻着内里每一寸甜蜜芬芳。搁在两人之前的手轻轻钳住佳人两只手腕,另一只手转而扣住纤细腰身,不动声色的将人往自己怀里贴的更紧。
段尘白皙面颊染上淡淡绯色,气息渐渐破碎,凤眸一直睁着,眼眶微湿,身子不断拧蹭着,想跟对方拉开距离。奈何腰上手掌虽然温暖,却霸道的不容拒绝,手腕被人锢的很紧,整个人被人轻轻拥着,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展云吻得沉醉,渐渐感觉到怀中人儿的推拒,心里虽然不舍,却也怕太过孟浪而吓坏佳人。再加上两人贴的极紧,他身上的衣物又单薄,佳人单纯的磨蹭拧转已经勾起身体更深层次的欲|望,再继续下去怕自己也不会太好过。
展云暗自苦笑,慢慢松开怀抱。又格外怜爱的轻啄两下被自己吻得红艳的唇瓣,微微上翘的唇角,染上红晕的脸颊,最后将人温柔拥在怀里,气息也有些不稳。
段尘脸颊微微发烫,胃里一阵翻搅,如同蝴蝶振翅,酸酸的,又带了一点痒。虽然羞涩到了极致,心里却一点生气的情绪都没有。展云暗自调匀吐息,轻轻扶着佳人纤腰,低下头看着段尘双眼,心里既苦又甜,怦怦跳得忐忑:“尘儿,我刚刚…”
段尘后退两步,挪出那个散发着诱人气息的怀抱,侧过
脸看向一边:“快去披件衣裳,会着凉。”
展云细细打量佳人神色,一直被压抑的喜悦渐渐占据上风,尘儿没有生他的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找了件衣裳披上,湿漉漉的发披在身后,展云手忙脚乱的四下翻找着。
段尘在一边看得好笑,轻声道:“右手手臂。”
展云顺着段尘指示一看,面颊也染上淡淡粉色。之前满心想着一亲芳泽,擦头发的布巾顺手就挂在右边手肘位置,得偿所愿之后又担心段尘一气之下不理自己,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措辞安抚佳人,结果发现段尘压根没有动怒,一时间高兴的就快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哪还记得布巾放在哪里!
拿起布巾快速擦了几下头发,展云走到桌边,伸指碰了下茶壶外壁,倒了杯热茶递给段尘。段尘摇摇头,眼眸仍看向一边,轻声道:“你再擦擦头发,刚才不是说头疼么。”
展云眨了眨眼,唇角悄悄弯起。放下茶杯,乖乖按照段尘说的仔细擦了会儿头发。
段尘则端起之前展云帮她倒的那杯茶,缓缓喝着。面上那阵热意渐渐消散,心里却一直暖暖的,还流淌着丝丝甜意。再次回想起那时萧长卿说的话,段尘轻轻蹙眉,这个
,就是喜欢的感觉么?
展云坐在一边,看到佳人蹙起眉尖,抬手轻触她手中茶杯:“怎么,凉了么?”
段尘轻轻摇头,转过脸来看他,唇角轻轻勾着,面上是鲜少流露的柔和神色。展云也一直唇角含笑,弯月眼眸溢满温柔。
段尘静静注视眼前男子,白袍似雪,鸦发如瀑,清俊飘逸仿佛谪仙,一双眼却满含情愫,定定看着自己。思及刚才那个吻,以及亲吻过后他小心翼翼的反应,段尘面色沉静,嗓音也淡淡的:“你喜欢我?”
展云被她问的一愣,又含笑点点头。
段尘半垂眼眸,继续饮茶。展云一时无措,踟蹰片刻,伸手覆上段尘放在桌边的手:“尘儿。”
段尘也没躲,放下茶杯看向他,凤眸清澈淡然,唇角却一直微微翘着。展云向来心思剔透,这会儿见段尘露出这般神情,不禁心中一动,喉头也有些发紧:“尘儿,你这样,算是接纳我了么?”
段尘微微侧头,蹙眉道:“不然呢?”和他亲吻拥抱,任他握着自己的手,不是互相喜欢的人才会做的事么?
展云闻言一笑,拉过她的手轻轻一吻,又放到自己心口,一脸正色道:“那尘儿可要对我负责一辈子,不许反悔
。”
段尘想了想,淡声道:“只要你不后悔,我自然不会。”
展云唇角弯弯,温声允诺:“一生不悔。”
段尘静静看了他半晌,展云就浅浅笑着任她看,手掌轻轻握着佳人柔荑,一直搁在自己心口位置。
段尘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对方握的很牢,弯月眼眸也定定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好笑:“你放开我,我有东西要拿给你看。”
展云依言放开手,就见段尘从袖中拿出一只窄长木盒放在桌上。展云拨开盒上锦带,伸手从盒里拿出那只白檀木簪,借着灯光端详片刻,眉心却渐渐拢紧。又看了眼盒子内里铺着的蓝色绒布,展云抬眸看向段尘:“李临恪?”
段尘轻轻颔首。
展云回想起那日段尘一身狼狈站在街边,手上拿的正是这只木盒,又记起她那时微红眼眸以及手心割伤,不禁面色一凛:“你那天是遇见他了?”
段尘摇摇头:“没有。这只木盒,是一个算命先生拿给我的。”说着,又从盒子底部抽出那张纸片,示意展云自己打开看。
展云打开信笺看得仔细,又皱眉看向段尘:“他说的大
礼,是什么意思?”
段尘面露不豫,沉默片刻,才轻声开口:“今天下午在茶楼,有什么发现么?”
展云点点头,清俊的眉仍紧紧蹙着:“这事说来也有些蹊跷。我和赵廷进了茶楼,并没有找见什么人,那间茶楼也没什么问题。不过,我们在二楼的一张桌子底下发现一颗药丸,和咱们一度楼买到的一模一样。”
段尘沉吟半晌,抬眸看向展云:“看来,是一定要再去一趟了。”无论是真的不小心掉落,还是有人故意设下圈套,一度楼都非去不可,因为那位握有秘密名单的正二品大人正是死在那里。兜兜转转,一切似乎又都回到原点。
展云点头表示同意:“仵作房那边有什么收获么?”
段尘勾了勾唇角:“收获不小。”
展云也弯起嘴角:“明天大家都在的时候你再说罢。”现在跟他讲了,明早还要再说一遍。
段尘沉默片刻,抬眸看向他:“你不问我那天是去做什么了么?”那天在街上,他明明看到自己手里握着这只木盒以及字条,却只专注于自己手心伤口,看都未看那字条一眼。如今,他看到木盒里的东西以及字条上的内容,虽然对于李临恪的话有所怀疑,但自己反过来问他下午的事情,他毫无隐瞒的回答,却不再执著于之前的疑问。
展云浅浅一笑:“尘儿想说,我自然愿意听。”说着,伸手抚上段尘鬓角碎发,帮她往耳后挽了挽,又轻轻以指背蹭着她一侧脸颊,弯月眼眸写满认真,却格外温柔,“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不介意。”
段尘静静看着他,任他的手指在自己颊边轻轻抚着,最后缓缓滑到自己下颌,食指轻轻托着,上身略微前倾,在自己唇上印上一个吻。
行动间,带过一阵微风,伴随着这人特有的清朗气息,仿佛初春时节湖畔绿柳,清冽微甜的味道,淡淡的,却很温暖。
展云收回手,面色微赧,唇畔仍噙着笑,细看却有些无奈:“尘儿,你眼睛睁那么大…”
段尘一脸平静看着他:“你刚才也睁着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