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云清咳两声,脸颊微粉,给她解释:“还是闭上眼比较好。”
段尘点点头:“好。”
展云简直哭笑不得,看了眼床边铜漏,柔声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房。”
将簪子放回木盒,纸片也重新叠好,展云将两样东西递还给段尘:“这个还是随身带着吧。”
段尘接过来收入袖中,抬眸看着他:“你不生气?”
展云摇摇头,弯月眼眸透着深思:“李临恪这人城府极深,从不做无用之事。无论他是何目的,随身带着总没什么坏处。”
拉开房门,展云牵起段尘的手,温声嘱咐:“不过,日后尽量避免跟他正面交锋,不要一遇上什么事就不管不顾追过去。论智谋,你不一定在他之下。但讲到阴谋手腕,你远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武功高过你太多。若真打起来,我都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两人都想起在万柳山庄那一段过往。段尘唇角微勾,轻轻颔首。展云唇角含笑,单手抚上她腰侧,嗓音微哑:“闭上眼…”
段尘依言闭上眼,温暖清新的气息萦绕鼻端,双唇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软软的,格外怜惜…心坎流淌过一股暖流,甜甜的。
十三章问人心·句句杀伐
第二日一早,众人在王府用过朝食,一同前往开封府。在段尘授意下,周煜斐让人将那名前不久死了弟弟的伙计带过来。审问地点也不在府衙大堂,而是一间比较宽敞的普通房舍。
左辛和萧长卿都不是衙门的人,曹大人也挺通人情,给两人安排在隔壁房间,墙壁上有孔洞,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但是不能参与案情审理。曹大人以及新上任的主簿按例旁听,赵廷等也都各自找了位置坐下。年轻人被带上来之后,跪在屋子中央,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段尘正对着他坐着,也不说话,静静看他半晌。
那年轻人缓缓抬头,偷眼一瞧,正对上段尘清冷视线,又飞快低下头,双肩微微瑟缩,显得有些胆怯。
段尘勾了勾唇角,缓声道:“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身子一僵,紧抿着唇不言语。周煜斐翘着腿坐在一边,懒洋洋道:“耳朵聋了?还是想吃板子?问什么赶紧回答!”
年轻人仍低着头,低低嗓音有一丝颤抖:“苏晚。”
段尘定定看着男子:“为你弟弟做了这么多,觉得过瘾么?”
年轻人这次很快回答:“草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抬起头,看着我说。”段尘与赵廷等对视一眼,轻轻摇头,示意他们勿要插手。
年轻人面色苍白,更显得一双眼漆黑若子夜。有些干裂的嘴唇轻轻颤抖,缓缓说道:“草民愚钝,请大人明示。”
段尘微微一笑,上身微微前倾,双目紧锁住男子视线:“哦?学得很不错么!那人还教你什么了?怎么用刀,如
何下药,巧言令色哄得那些大人开怀,作践自己屈意承|欢男子身下?”
段尘每说一句,那男子脸色就灰败一分,胸膛却起伏的越来越厉害。说到最后一句时,那男子蓦地爆出一句怒吼:“我没有!不是每个男人都喜男色,我也没有每次都出卖自己身体做诱饵!我——”
“你也说了,不是每个男人都性|喜|渔|色,你当你次次都杀的是该杀之人,做的是惩奸除恶之事么?除了第一个被你失手砸死的人,或许是真的该死,接下来那四个人,你了解他们为人么?你还记得自己初衷么?”
男子原本跪坐而起,一脸忿忿,这会儿被段尘一阵抢白质问,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身子一软就跪坐在地。一边连连摇头,一边喃喃低语:“你根本不懂,不懂我们究竟有多难…那些杂碎,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
周煜斐在一边看不过,坐直身子插言道:“话不能这么说。那死契是你们自愿签的,当时下了决心,就该料想到最坏的结果。把自己摆到那般境地的是你自己,就不能怪别人作践。况且,那些客人花了银子买东西吃,试吃生河豚的规矩是你们饭庄老板定下的,真要怨恨也该恨你们老板,干那些客人什么事?”
稍远处的曹大人和主簿都点点头,这话虽然刻薄了些,
倒也在情在理。
那男子冷笑一声,抬眼剜了周煜斐一眼:“你懂什么?那些人若只是规矩吃饭,我们能生出什么不满来?你们这些做官的,都是官官相护,自己日子过得舒坦了,偏还要欺负我们这些穷人作乐!我弟弟才十六岁,只不过帮那个姓郭的试吃一块生河豚,他就对我弟弟起了龌龊心思,趁我弟弟去后巷倒鱼杂碎的时候想对他行那不轨之事。要不是我看出他神色不对,我弟弟…”
赵廷眉一皱,有些不解:“你弟弟不是吃了有毒的河豚肉死的么?”说话间又看了段尘一眼,这里面有隐情?
段尘轻轻摇头,示意他接着听。
那年轻人咬着牙,面上闪过一抹恶毒神色:“那盘鱼肉本来就做的极仓促,都是那姓郭的一连声的催。端上来之后,本来也不是阿晚负责那桌,是他非要叫阿晚过去。我弟弟因为头一天晚上的事,本来就怕极了那人,又怕惹出事来被老板扣工钱,所以才吃了那片河豚肉。”
展云在一边听得仔细,这会儿也眉心轻拢,与段尘对视一眼。那姓郭的人品是有问题,但怎么听,苏晚的死都是一场事故,苏晨的想法未免太过偏激。
段尘轻轻点了点头,又看向苏晨:“这么说来,你杀郭福来,是有预谋的?”不过看那具尸体上的伤口,行凶的
人当时似乎相当慌乱,凶器也在留在后巷,就是一块普通石头。
苏晨眸光一闪,点了点头,咬牙说道:“都是我计划好的。另外那四个人,也都是死有余辜!”
段尘见他神色有异,便淡声说道:“那就说说,在你看来,他们四人缘何死有余辜?”
苏晨快声解释道:“前两个人,和那姓郭的一样,都不是好东西!我给他们端菜的时候,就对我不规不矩的。剩下那两个…”苏晨咬了下嘴唇,眼珠转了转,刚说了两个字,又停下,磕磕巴巴说的极不连贯。在场众人都看出他没说实话,便将视线投向段尘。
段尘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众人耐心等待。端起一旁的杯子喝了口水,段尘也不说话,面无表情看着苏晨。
苏晨说完,又抬眼瞟了段尘一眼,现场长久的沉默让他愈加不安,短短半盏茶功夫,就抬头看了段尘三次,双手也来回搓着腿上布料。
半晌,段尘看着苏晨双目,缓缓开口:“在你心里,那个人真那么了不起么?”
苏晨一愣,目光闪烁视线游移,抖着唇试图想要争辩些什么。段尘却接着说下去:“你觉得他很厉害是不是?能逼那些人露出丑陋面目,也能一刀将人结果,将坏人通通
杀死。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不是那些人有问题,而是他交给你的药丸有问题。无论任何人吃下那种药,都会性情狂乱,纵|情|声|色。”
苏晨牙齿咯咯作响,连连摇头:“你骗人,你骗人。”
段尘静静看着他,面无表情却比露出任何表情都更讽刺:“你觉得,我有骗你的必要么?你若是不信,何不自己拿一颗吃下试试。”
苏晨将信将疑的将手缓缓移到胸口,又很快抽回来:“我才不要上你的当!”
段尘勾起唇角,眸光清冷:“是害怕上当,还是害怕知道真相?抑或你早已隐隐有了猜测,害怕看到事实真相后,自己都会厌恶自己?”
“如果我讲的都是真的,你之前信仰的都是假的,那你的所谓复仇、正义、惩奸除恶,就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而你本人,不再是你心中所幻想的救世大英雄,只是一个受人指使的杀人工具。”段尘语调平稳面色沉静,说出的话却足以将眼前人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苏晨呆呆跪在那里,眼中渐渐凝聚起一层水雾,不再摇头,不再激烈的否认,身子却渐渐抖得厉害。
旁边曹大人看的连连点头,这位公子字字珠玑,句句戳人死穴,真不是一般厉害!一边想着,又看了赵廷和周煜
斐一眼,朝两人笑着拱拱手,悄声叹道:“两位从哪找来的俊才,真真高人也!”
周煜斐挑起一边嘴角,刚要开口说话,那边段尘一个眼风过来,赶紧乖乖闭上嘴,指指跪在地上的苏晨,示意曹大人继续听。
赵廷嗤笑一声,面色冷峻:“做都做了,现在后悔有什么用!”
展云也在一旁趁热打铁,循循善诱:“苏晨,你既然已经了解事实真相,又何必继续包庇那人。真正犯下这些过错的是他,你只不过是一时被恨意蒙蔽,被人利用。将那人名字讲出来,协助我们将他绳之以法,这是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不是么?”
周煜斐也在一边帮腔:“还有那几个被你杀死的人。人家有的上有八十老母,有的孩子刚刚满月,有的新婚燕尔,妻子刚过门就守了寡。就当是为了补偿这些被你无辜牵累的人,你也应该将那人老实供出来。”
苏晨沉默半晌,顺着脸颊滑下一颗大大的泪珠,低低说了句:“我没见过那人真实面貌,他总是蒙着脸,而且每次来找我都是晚上。”
苏晨缓缓抬起头,看向段尘:“我只知道,他不是中原人。因为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段尘眉心一蹙,面上仍没什么表情:“还有么?”
苏晨又仔细回想片刻:“他的手背上,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烙印,是黑色的。图案很模糊,好像是一只鹰还是什么…”
又询问一些相关细节,主簿记录的也差不多了,曹大人下令将苏晨带下去好好关押,择日开堂受审。周煜斐连同曹大人、主簿一同出去,处理后续琐碎事宜。展云起身走到段尘身边,往杯子里添了些热水,低声问道:“昨晚睡那么晚,会不会太累?”
段尘轻轻摇头,抬起头看他:“苏晨说的那个手背烙印,你之前听说过么?”
展云思量片刻,这方面的事,应该赵廷比较在行,便转过身看向他。就见赵廷面色微沉,一双黑眸死死盯着自己,如果眼神能杀人,估计刚才自己死了一百次都有余了。
展云侧过身看了段尘一眼,低声道:“我出去一下。”接着便微笑着看向赵廷。赵廷早已起身,面笼寒霜眸光凛冽,站在门口等着。两人都没说话,一前一后出了屋。
隔壁萧长卿和左辛这时刚走过来。左辛朝段尘一拱手,微笑道:“这回左某真是服了!小段,好厉害的问询手段。”想他霹雳堂二当家以擅长逼供问询驰名荆湖一带,左辛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得遇将才,今日这一看,却也不及刚
才小段一半心思口才。
萧长卿翻个白眼,自然知道左辛心思。倒背着手笑眯眯朝段尘走过去,朝她眨眨眼:“茉莉花茶好喝不?”
段尘被他问的一愣,接着便勾起唇角,清冷凤眸水光粼粼:“托前辈的福。”
萧长卿笑得眼都眯起来:“你们俩都听得进人劝,又都是懂得惜福之人。一旦把话说开来,必定能长长久久。”
左辛也听出端倪,笑着朝段尘点头:“恭喜。”
段尘微微一笑:“谢谢。”昨晚上展云一番情深,今早上案子也有不小进展,再加上萧长卿和左辛的衷心祝福,段尘多日来愁郁渐觉消散,心中也敞亮不少。
萧长卿想起刚进屋时那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的情形,墨玉般眼珠转了转,笑得有些诡秘:“小段,如果待会儿小云云负伤而归,你会不会给他报仇啊?”
段尘想了想,摇头:“他们两个的事,由他们两个解决,我插手不好。”
左辛挑了挑眉:“你不怕他俩为了你割席断义?”
段尘很肯定的回答:“不会。”视线越过左辛肩膀,看向门外明媚天光:“他们两个都不是那样的人。”
十四章理不清·宝蓝荷包
三人正说着,就见一名捕役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朝三人
一拱手:“段公子,两位,我家大人请几位移步前厅。”段尘眉心轻蹙,与萧长卿和左辛对视一眼,跟在那捕役后面快步出了屋子。
到了前厅,就见曹大人急的脸都白了,倒背着手在案前踱步。年轻主簿在一旁捧着卷宗,手微微颤抖着。周煜斐坐在一旁饮茶,面色有些古怪。展云和赵廷背对着三人站着,看样子也是刚过来。
段尘见这情形,面色微变:“出什么事了?”
赵廷一听到段尘声音,身躯微微有些僵硬,也不回头,就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站着。展云也有些尴尬,侧转身子看向段尘:“尘儿。”
段尘凤眸大睁,走上前上下打量展云,又偏头看向赵廷,就见两人身上衣衫凌乱破损,面上也青紫斑驳。
赵廷左侧袖口撕扯开来,玄黑色布条挂在手肘位置,前襟也开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露出里面暗色中衣。一只眼眸乌青,眼眶也肿了一圈。展云腰间浅碧色束带断裂开来,一侧肩膀破了个大洞,连带里面白色中衣也被撕开,浅蜜色肩头略微有些青紫,一侧脸颊微肿,嘴角也破了,溢出点点血丝。
旁边周煜斐终是忍不住了,“噗嗤”一声就喷了一地茶水,一手拍着桌子大笑出声。曹大人在一旁抚额哀叹,朝
周煜斐拱手作揖:“我说周大人,可别再笑了。本府哭的心都有了。”
段尘粉唇轻启,素手微微抬起又悄悄放下,蹙眉看着两人,也不说话。展云看着段尘的眼,弯起唇角露出一抹笑,示意自己没事。破了的唇角却不自觉抖了两下,笑容也略显僵硬。
赵廷抿唇看着段尘,漆黑眼眸一瞬不眨,伸手扣上她腰侧就将人往外带。展云面色一沉,以掌为刀直劈赵廷手臂,另一手将段尘往自己身边一拉。赵廷皱着眉反手一隔,出拳直击展云肩侧。
段尘被展云以掌力平稳送到一边,眼见两人又开始拳脚相向,伸手从周煜斐手里拿过茶盏往地上一摔,就听“砰”一声脆响,温热茶水四溢,白底蓝花的瓷片磕的到处都是。
在场众人俱是一愣,赵廷和展云一同停了动作,侧过脸看段尘。左辛上前将两人拉开,一边低声道:“注意着点,你俩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小段是女子么!”
赵廷一愣,顺着左辛手上的力道松开手掌,展云低声说了句“多谢”,很快站到一边。
段尘看都没看两人,转身朝曹大人拱拱手:“大人,可是又出什么事了?”
曹敏德点点头,脸色有些难看:“刚刚得到来报,参政张大人半个时辰前暴毙身亡。我已经派人过去了,听说张大人死时脸上也带着与那四位一样的笑容。”说着,又看了赵廷等一眼,叹了口气:“各位要是方便的话,最好现在过去看一眼。我想那苏晨已成弃子,这两天辽国那边怕是要有大动静。”
段尘有些疑惑:“大人如何确认此事乃辽人所为?”
旁边主簿颤颤答道:“刚,刚刚小王爷说,那苏晨所讲的腕上烙印,正是辽国一支秘密组织的标识。圆形黑色印记,内里的图案并不是鹰,而是辽国特有的一种猛禽——海东青。”
原来如此,段尘点头:“大人勿要心焦,我们这就过去。”说着蹙眉转身,看向众人。
萧长卿笑眯眯起身:“小段,我和你一起罢!我今天一整天都有空。”
左辛在一旁附和道:“我也没事。”
展云刚迈出一步,段尘视线淡淡扫过去:“你们两个先回府换衣裳。不过查看现场,用不了这么多人。”
周煜斐单手撑着下巴靠在椅背,看一眼左边展云,如玉面颊肿起高高一块,勉强忍笑;再看眼右边赵廷,黑着一只眼眶一脸冷峻,实在憋不住了,低头闷笑出声。
赵廷黑眸一眯,怒极反笑,抬脚就踹周煜斐坐的那张椅子。同时展云一掌打在他撑胳膊的那张高几上。就听“噼啪”、“夸嚓”两声脆响,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某人气急败坏的低咒声,以及某位年事已高的大人的心疼的哀叹声,某位新上任主簿慌张的惊呼声,交杂一处,乱成一团。
段尘三人已经出了屋子。萧长卿偏头往后瞅了一眼,一路笑得前仰后合。左辛直摇头,一边低声叹道:“你也别太生他们两个的气。男人么,偶尔打个架什么很正常。而且看他们俩身上的伤,多是外力厮打撞击,基本没动内力。”
段尘看着前方,唇角抿的有些紧。半晌,才轻声说道:“我知道。”
萧长卿笑得肚子都快抽筋了,这会儿好容易缓过劲儿来,拍拍段尘手臂,微微笑道:“小段哪,左辛这回倒是没说错。他们两个要打,你就让他们打去。这种情况,动手比不动手好。”
段尘下颌微收,默默点了点头。
萧长卿仔细端详段尘面色,转了转眼珠,蓦地绽出一朵笑容:“还是小段你压根就没生气,也知道他们俩这样没事,只是…心疼小云云了?”
左辛闻言挑眉,有些讶异的看向段尘。
段尘粉唇微张,凤眸缓缓眨动两下,转脸看向萧长卿。胸口闷闷的,胃腹也有些酸涩,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感觉,这便是心疼了么?
萧长卿看清段尘眼底迷茫,扬唇一笑,拍拍段尘肩膀:“傻丫头,这回是真的开窍喽!”
另一边左辛也勾起嘴角:“看来某人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等这回案子结了,少不得要请他和萧长卿两个喝酒。
三人到了府上,得知张大人退朝返家后,当时正在书房。按照府上婢子所讲,张静林茶喝到一半突然身体剧烈抖动,双目迷离,接着大喝一声,手撑着桌子欲起身,身子却渐渐软倒在地。嘴角、鼻孔、耳朵以及双目先后溢出鲜血,同时面上缓缓露出笑容来。一旁伺候磨墨的婢子被吓得不轻,刚抖着嗓子呼救出声,张大人已经一命呜呼了。
段尘走到桌边,端起茶盏嗅了嗅,又递给萧长卿。两人对视一眼,段尘走到那婢子前询问:“今日的茶,是谁送来的。”
那婢子嘤嘤低泣,吓得面无血色,懦懦道:“是,是我从后厨直接端过来的。老爷每天这会儿都会在书房,所以我们都是事先煮好茶汤,然后从后厨端过来,正好够老爷
喝到晌午。”
段尘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就见靠墙一角放着一只小炉,上面坐着一只黄铜水壶。一旁捕役眼明手快,从窗边拿起块布巾垫着,将水壶拎到案上。
左辛吩咐府里下人去找只干净茶碗过来,随后那捕役拿起水壶倒了些茶汤出来。段尘端起一闻,递给萧长卿,轻轻摇了摇头。
段尘轻蹙眉心,转头看向张府管家:“你家大人,现被安置何处?”
管家躬身示意三人跟他来,一边愁眉苦脸的在前面带路,一边跟三人絮絮解释。张静林的夫人于年前亡故,一双儿女都不在京城,因此张大人一死,府上就没一个能做主的人。不一会儿,几人行至一处卧房,张静林的尸体被安放在床榻,之前那名老仵作似乎已经验尸完毕,站在桌边收拾一干器具。
见到段尘,老仵作摇头叹息道:“毒性太烈,一旦服下顷刻之内便会肠穿肚烂,即便有大夫在场,也没救的。”
那管家一听就垂下泪来。萧长卿也皱起眉毛:“什么毒这么厉害?”
老仵作老实摇头:“不知道。”说着,又朝段尘拱拱手,有些歉然,“老朽无能,对毒物不甚了解,帮不了段公
子以及几位大人。”
“不过,老朽刚才检查张大人身体的时候,发现了这个。”老仵作从木箱里拿出一只小巧的宝蓝色荷包,“张大人将它放在衣服夹层贴近心口的位置,不过,我方才打开看了,里面是空的。”
段尘道了声谢,接过荷包细细打量。就见上面宝蓝色的缎面上,绣着一株莹白的并蒂莲。打开荷包放置鼻端轻嗅,段尘蹙起眉心,心里也起了思量。
萧长卿在一旁好奇的紧,见段尘垂眸不语,从她手中拿过荷包,翻过来调过去看了看,又捻了捻滑溜的料子,唇边露出一抹有些狡黠的笑容。
三人别过管家以及仵作,出屋往外走。待出了张府大门到了熙攘街道,左辛挑起眉看向萧长卿:“发现什么了?”这人每次有什么发现,或是想到什么鬼主意,都会露出刚才那般神情。
段尘之前一直在思索荷包上的刺绣图样,这会儿听到左辛的话,也偏过头看萧长卿。萧大先生朝两人眨眨眼,两指夹着荷包示意两人仔细看,接着就将那荷包的里子翻了过来。
两人定睛一看,就见那荷包里面是黑色棉布,一侧布料上有一块小小的方形凸起,肉眼看的话并不十分明显,但
如果用手指一点点触摸,就能有所觉察。
萧长卿笑得鼻子都皱起来:“待会儿回去找个剪刀,把线拆开就能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了。”
左辛笑着睨了他一眼,又看向段尘:“小段,有什么发现么?”
段尘沉吟片刻,轻蹙眉心:“荷包上绣的那个图样,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段尘说着,蓦地反应过来,从萧长卿手上拿过荷包又嗅了嗅,因为是里子朝外翻着,味道要比之前更明显一些。段尘伸指蹭了蹭黑色布料,唇角微微勾起,示意两人看。
就见白皙指尖上,沾着星星点点的墨绿色粉末,因为荷包里子是黑色的,又是没有半点光泽的棉布,所以根本看不出。可若是用手触摸,因为手上多少沾有汗渍,总能粘连下来一些。萧长卿见状抬起自己的手一看,果然,指尖也带着星点粉末。
萧大先生捻了捻指尖,因为那粉末的柔韧触感蹙了蹙眉:“什么东西?”
段尘唇角微勾:“茶粉。”
三人回到府衙,就见赵廷等已经在厅里等了。三人各自换了身衣裳,坐在椅子上喝茶。屋子已经收拾干净,只是少了张交椅和高几,曹大人坐在正位,抚着腮帮子一脸肉
痛,年轻主簿在一旁给众人添水。
萧长卿一看这情形就乐了,走到和周煜斐对面的位置坐下,墨玉般的眼眸将人上下一通打量,清脆嗓音满含戏谑:“周大人,腰还好吧?”
周煜斐面色一僵,青了一圈的眼忿忿看着萧长卿,撇撇嘴刚要出言反击,又紧皱着眉头“嘶”了一声,破了的嘴角又溢出点点血丝。旁边那两人倒是神清气爽,面色平静淡定的很,各自不慌不忙抿了一口茶,细一看,眉眼都蕴藉淡淡笑意。
周煜斐咬牙低咒:“两个没良心的!就知道拿我出气…”
段尘面色沉静看向那两人,嗓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怎么没上药?”
旁边那小主簿端茶壶的手一抖,扁着嘴都快哭了:“小,小王爷和行之公子说了,不用咱们帮忙…等段公子回来再说。”
说着,在赵廷冷飕飕的瞪视下,双腿打颤的挪到段尘面前,递过一只小药箱:“段公子,药,药在这里。”
段尘拎过药箱走到那两人面前,往中间高几一放,在两人殷殷注视下打开木匣,凤眸半垂扫了眼里面物件,径自拿了把剪刀出来。
展云微微一愣,赵廷挑起一边眉毛,斜对过周煜斐身上骤寒,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小,小段,凡事好商量…”
一旁萧长卿会意,从怀里拿出荷包递过去。段尘拿着剪刀一点点挑开荷包上线头,最后将剪刀往桌上一放,手指探入荷包,缓缓抽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条出来。
众人此时都凑到跟前,段尘小心展开纸条,就见上面潦草写了五个字:有毒,开封府!从字迹来看,纸条写的十分匆忙,而且似乎相当慌乱,许多笔画都粘连在一起。
赵廷从段尘手上拿过字条,展云则看着荷包上的刺绣,眉心轻拢似是想到了什么。曹敏德一脸沉重望着段尘:“段公子,可查到什么线索?”
段尘点点头,面色也有些凝重:“张大人死前也服用过掺有五石散的药物,不过与之前几人不同的是,这次的药物里面含有剧毒。”
展云托起段尘手腕仔细端详她手里的荷包:“我怎么觉得,这个图样好像在哪见过。”
曹敏德也看向段尘:“这个荷包,是在张大人身上发现的?”
段尘轻轻颔首,捧荷包的手略抬,凑近展云鼻端,示意他闻闻看。展云仔细嗅了嗅,清俊的眉微抬:“一度楼?”
旁边萧长卿和左辛挤挤眼,果然好有默契啊!
赵廷剑眉一扬,看向曹敏德:“我马上进宫,曹大人跟我一起。今晚上亥时三刻,一度楼里见。”说着又看了展云一眼,示意他顾好段尘,展云轻轻颔首。
周煜斐在一旁叹气,这两人,真是彻底没得救了…
十五章问情深·以命换命
当晚。段尘和展云一起,左辛和萧长卿一起,四人分两拨进入一度楼。周煜斐则带着人将整座楼围了个严严实实,方圆五里内清空,任何人许进不许出。
段尘和展云刚进到大厅,二层楼梯口就传来一道低柔嗓音,伴随着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以及不慌不忙的脚步声:“哟!两位来啦。”
说话的正是那日自称清离的男子,就见他身着一身火红薄裳,领口大敞,露出一副白皙细致的锁骨,两条手臂上的布料是同色的薄纱,隐隐透出里面细滑肌肤。细一打量,眉眼竟是仔细描绘过的,唇上也涂了丹红色的胭脂,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一股子冶艳荒|淫的味道,与那日阴柔却不失优雅的形象判若两人。
那男子扶着楼梯迤逦而行,款款走到两人跟前,将段尘上下一番打量,伸手扣住段尘手腕,拉着人往楼上走,一边似笑非笑回头乜了展云一眼:“看来二位已渐入佳境,
着实可喜可贺啊!”
展云看着他伸手握上段尘手腕的动作,觉察到四周或明或暗投递来的数道视线,伸手揽上段尘腰侧将人往自己怀里一带,清俊面容隐隐透出薄怒。
那男子也不着恼,抬起一条手臂掩唇一笑,眼中透出几许了然:“是清离逾矩了,公子可别生奴家的气呀!”
此时萧长卿和左辛也进了大厅,另有人上前引领。段尘任由展云搂着她腰身,两人跟在那男子身后缓步上了二层。
行至一处拐角时,段尘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左手顺势扶上展云胸口,趁机将那男子之前塞入她掌心的物件滑入展云衣襟内侧。展云手臂登时将人圈的更紧,另一手则连忙抚上段尘手背,状似在安抚佳人莫怕,宽大衣袖刚好挡住段尘手下动作。两人对视一眼,唇角皆噙着浅浅笑意,似是格外浓情蜜意,眼中却都露出凝重神色。
三人很快到了上次来过的那间屋子。那男子笑嘻嘻从墙角木橱取出上次那只银质小匣,刚打开来,就见门口蹿进一人,身上穿着灰色劲装,面罩黑纱,一双眼目眦尽裂,眼瞳蔚蓝如晴空,瞪着那清离道:“你疯了!快把东西收起来!”
那清离一边扬唇笑得妩媚风流,一边迅速打开小匣,丛
里面取出几只小纸包塞进段尘手里,推着段尘往窗户方向去:“快走!”
同时展云拦住那男子来势,两人转瞬就动起手来。
谁知两人朝窗子方向走了没两步,一只竹箭倏然间破窗而入,直朝她胸口袭来。段尘一个闪身勉强躲过,同时伸手把身旁清离往边上一拽,两人一前一后摔倒在地。手臂衣衫被箭头刺穿,段尘只觉臂上一阵刺痛,偏头一看,就见溢出来的血中隐隐透着深浓的紫色。
清离大惊失色,扑倒一边床头,取过一只匕首,跪倒在段尘身边,一把撕开她臂上衣衫,举起刀就划上去。
那边展云二人见此情景也各自一惊。展云只觉心头一颤,周身骤冷,什么都顾不得了,咬牙硬生生挨下那人一掌,同时出拳狠击在那人心口,快步奔到跟前,钳住清离手腕将匕首夺下来,一掌将人震出老远,同时大力将段尘拽进怀里。
清离被他一道掌风甩在床边,唇边也溢出大量鲜血,一边咳着一边大声嚷道:“快拿刀划伤口,然后将毒吸出来。不然人就完了!”
展云闻言一震,低头一看,果然就见段尘手臂上的伤口渐渐肿起,溢出的血虽然不多,却透着诡异的绛紫色。展云握住匕首反手一划,将段尘抱的更高一些,俯下身开始
一口一口吸允手臂伤处流出的血水。
段尘先前半边身子失去知觉,心口泛起寒意,眼前也阵阵发黑。稍微恢复些神智,发觉自己被人搂在怀里,上臂一处隐隐传来酸麻,勉强睁开双目,就见展云吐出一口血水,抬头浅笑着看了自己一眼,又俯下身。
段尘渐渐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连忙推着展云胸膛:“别,你别…”那箭头明显是淬了剧毒的,他这样…
展云环住她腰身的手臂将人禁锢住,哑着嗓子低声道:“别乱动,很快就好。”
之前那灰衣人被展云一拳重击在心口,直接晕了过去,这会儿恢复知觉,撑着手臂起身,一见此等情形,也是一怔。清离则虚软着身子翻箱倒柜,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那男子颤颤伸手,取下面纱,“噗”的吐出一口鲜血,含糊不清的喊道:“清离…”
清离急的眼都红了,跪在地上四下翻找,一边喃喃低诉:“在哪,在哪…要快,要快啊!不能再死人了,不能再死人了…”
“别找了,清离…”那男子缓缓绽出一抹苦笑,“那东西不在了。”
清离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瞪着那男子,接着就跟疯了一样扑到那男子身上,晃着他的肩膀吼道:“你拿了?
快把解药拿出来,快拿出来!他们两个谁都不能死,谁都不能死!”
那男子被他这么一摇晃,又喷出一口鲜血,颤颤伸手欲抚上他一侧脸颊:“我没拿。你该知道的…只要你想要的,我什么都给你…”
“解药在哪?!”清离拽住他伸过来的手,红着眼问道。
男子艰难开口:“被人拿走了…清离,我,我一直…”
清离一听“被人拿走了”五字,先是愣了片刻,接着手一松,“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清离,别哭…我一直,一直很喜…”那男子一边说一边不断呕出鲜血,最后不断喘着气,一只手不断向上够着,试图摸到清离手臂,双目却渐渐迷离:“很…喜欢…”嗓音渐渐带出锐利的气音,却在下一瞬戛然而止。
清离半闭着眼拧过头,伸手缓缓覆上他的眼,泪水顺着仰起的脸颊缓缓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