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东对封二舅的造访说不上多意外,只是对方选的这个时间,着实叫他想问一句:
“白天见面是犯法吗?”
他这屋烛火燃了又熄,熄了又燃,隔壁小夏大人该彻夜不眠,琢磨着连夜把他打包拐去京城的一百零八种法子了。
小夏大人能年纪轻轻初入官场便得陛下看中,手段可绝不像他的长相举止那般温和,他动了真格儿的,秋东应付起来怪费脑壳儿的。
封二舅是个通透人,见秋东一脸困顿,苦笑一声,摆摆手叫秋东自便,自个儿从腰间拿出一壶酒坐在桌边自斟自饮。
秋东心下叹气,索性披着被子坐他对面,陪着小酌两杯。
室内只余烛火爆开的哔波声以及酒液缓缓注入杯盏的汩汩响动,两人谁都没主动开口,一个是因为不知如何开口,一个是不觉得还有什么好讲的。
好半晌封二舅还是艰难道:
“三娘做的事我很抱歉,错了便是错了,我们封家认,你想怎样我们都受着。
可三娘千错万错,她有句话说的很对,封家这些年因着她得利良多,封家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享受了她作为蓝夫人的余荫,此时再默认她去抗下所有罪责,非人哉!
她这辈子的牵挂也就剩下那两个出嫁的女儿了,若能不叫她们受此事牵连,条件你尽管提。”
秋东起身将不久前才死死拴上的窗户复又打开,冷风扑面,困顿一扫而去,他站在窗下背对封二舅,语带叹息:
“何必走这一趟呢,您知道的,蓝将军不是个对亲生骨肉无情无义之人,那也是他女儿,自不会叫她们在婆家受欺凌不闻不问。”
封二舅苦笑一声:
“蓝家是蓝将军的蓝家,可将来终究是你的蓝家,得罪蓝将军尚有转圜的余地,得罪你蓝将军便会第一个跳出来将那人撕碎,谁叫他对你亏欠良多,谁叫你是夏家外孙。”
秋东一日不明确表态,便会有源源不断的人为了讨好秋东,对三娘所出的两个女儿多番为难。这世道磋磨女子的法子数不胜数,任何一样都能叫她们一辈子活在痛苦当中不得解脱。
“即便是看在三娘昔日对夏小姐多有照料的份儿上,放她的孩子们一条生路可好?三娘白日里没明说,只道是夏小姐被带回蓝家时容貌有损,可我仔细问过三娘身边伺候的老人——
当时夏小姐整张脸都被人划花了,有些地方深可见骨,看不出本来样貌,因着没得到及时治疗开始流脓发烂,是三娘请人帮着诊治,亲自在旁照顾,手把手重新教导她生活琐事。
三娘既怕她家人找来,嫌弃她样貌可怖。又怕她痴痴傻傻孤身一人,会在外面被人欺负,才做主叫将军纳了她为妾,算是给她一个安生之所。
我了解三娘,她是性子倔强要强,却绝非心肠歹毒之人,或许你们不信,可她说即便夏小姐生了儿子她也没打算对夏小姐动手,我是相信的。我也相信她当初救夏小姐是出自真心,因为她那些年随丈夫四处奔波见识了太多女子流离失所,受人欺辱的惨剧,对待女子最是心软不过。
她连夏小姐毁容一事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不叫人在此事上对逝者过多置喙。她做错了事,也愿意承担责任,就让这件事就此结束,别牵连她的孩子,行吗?”
封二舅言语殷殷,字字句句都是对妹妹封余婉的疼惜和爱护。
秋东也得承认他说的确实在理,若是着重强调夏小姐毁容一事,免得叫人多加揣测,妙龄女子,孤身在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落到那个下场?
他背对着封二舅深吸口气,不知透过窗户瞧见了什么,语带惋惜:
“您还没发现问题吗?我正是听出了她言辞上对夏小姐的回护,才在众目睽睽下问她有没有对夏小姐下毒手,洗清了她涉嫌谋杀的嫌疑。
我们都知道封三娘子心性坚韧,蓝将军在前线征战的日子里是她一手将家里老老小小拉拔大,蓝家上下都对她十分敬重,她绝不是心思恶毒之人。
您说这样一个人即便她坦言当初一时糊涂做下了错事,蓝将军乃至于整个蓝家真能拿她如何?情况再坏能坏的过如今?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也是秋东白日里和封余婉对峙到最后才发现的问题。
可封余婉求仁得仁,封家老爷子又恰好在那个时候晕了过去,叫一切戛然而止,他也就没再追根究底罢了。
封二舅不是个蠢人,闻言眉头微皱,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语气深沉:
“她在包庇什么人?”
秋东将被子往身上笼了笼,干脆盘腿坐在榻上,单手撑住脑袋,看似漫不经心讲了一句让封二舅当场跳起来的话:
“您觉得在接连两次的换子之事上,我更相信谷陶的供词,还是更相信您妹妹的话?”
这其实是个不用思考的问题,谷陶不是个聪明人,也没有太多见识,先被乌家刑讯,再被抬去衙门大刑伺候,很快便将他知道的一切吐露的干干净净。
而封三娘身上的不确定性太多了。
相信谁的话,一目了然。
秋东食指蜷起,用力在桌上敲了三下,提醒封二舅:
“您可知谷陶是如何说的?他说郑氏比乌夫人早生产一个时辰,乌夫人的孩子出生时临近傍晚,他就是那段时间趁机支走乌家给孩子准备的奶娘,将两个孩子掉包,前后用时不过一个时辰。”
秋东深深看了封二舅一眼,果然见他面色瞬间惨白,眼里闪着不敢置信的光芒,嘴唇也开始抖动。
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秋东也没甚么好藏着掖着的,直言不讳:
“乍听起来确实没什么问题,可细细一想全是漏洞,按照乌夫人的说法,她姐姐蓝夫人是她生产后第二日才去探望她,也是在那期间换掉两家孩子的。
结合双方供词得到的结论是——
先有郑氏生的乌追成了乌夫人孩子,而乌夫人生的固业成了郑氏的孩子,接着蓝夫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从乌夫人处带走了郑氏生的乌追,而我,则被乌夫人当成亲生儿子教养。
我们三人的现状该是,乌追在蓝家做大少爷,我在乌家做小少爷,固业被郑氏抚养长大,成为我的书童。”
然而事实全然不是这般。
就只能证明有人撒谎了,谷陶没有撒谎的必要,也没有撒谎的条件,他的案子当时知州审的清清楚楚,秋东也没从中发现疑点。
那么撒谎的是谁不言自明。
封二舅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秋东见他已经摇摇欲坠,心下叹息,还是一口气将话说清楚:
“在确定乌追是郑氏的孩子,固业是乌夫人的孩子,而我是夏小姐孩子的前提下,当年的事情经过只可能是——
固业刚出生就和我调换了身份,固业成了蓝家金尊玉贵的少爷,而我成了乌夫人的孩子,接着再有谷陶将我和乌追掉包,才能行成如今的局面。
据谷陶的供词可知,这些事都是在固业出生后一个时辰之内发生的,若说事前没有人安排,您相信吗?
是,可能是因为乌家小门小户,管理松散,下人职责不明确在几个院子之间流窜乃常有之事,才叫谷陶三言两语哄走了奶娘,成功掉包。
但蓝家的下人呢?能常年随着蓝夫人四处奔波会发现不了他们家孩子被人换掉?除非此事是蓝夫人一手操持,不假他人之手,早有预谋,且有乌夫人在中间打配合,才能将时间掐的刚刚好。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理由。”
秋东摊手。
封二舅沉默了。
此时的沉默振聋发聩。
秋东说的有道理吗?太有了。这件事若没有四妹在中间打配合,三妹一个人又要瞒过蓝家所有下人,又要及时将两个孩子换掉还不漏破绽几乎是不可能的。
且算算时间,乌追比固业早出生一个时辰,而秋东约莫和乌追是前后脚生下来,事情才能如此巧合,可巧合多了那也就不是巧合了。
“没错,我记得固业说过,他早年经常生病,蓝夫人抱着他一宿一宿的熬,大夫都说他是生母身体弱,从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可若他是乌夫人催产受了药物影响呢?”
秋东在封二舅满脸痛苦的表情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道:
“此事中乌夫人绝不似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无辜,她不仅知情,甚至参与的意愿非常强烈,或者说,这件事从始至终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她们姐妹间的感情确实很好,蓝夫人对妹妹无话不谈,关切殷殷,从她即便忙的抽不开身也要坚持每日去探望乌夫人就能看出这点。
于是她在夏小姐生产前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方寸大乱,找妹妹共同商议。
乌夫人听后计上心来,提出将两人孩子互相换着养的计划,一来她是真心想帮姐姐,二来则是彼时的她已经意识到嫁给乌植后生活物质水平大跳水,乌植努力两辈子也没法儿给她的孩子似蓝家那般的优渥的条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固业找个好去处。
至于说谷陶的算计,完全是她无意间发现之后顺水推舟的产物而已。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时的蓝夫人并不知道我在乌夫人手里又被谷陶换了一遭,还是第二日上门探望时才察觉不对。
可她那时再想将孩子换回来已经晚了,因为彼时各方该见过孩子的人都已经见过了,谁家孩子身上有几颗痦子亲人都瞧的一清二楚。
两人因此产生隔阂,之后数年蓝夫人与她断了联系。
她将郑氏的孩子养成了只知道吃喝玩乐动不动就找母亲告状的废物,磋磨起我来更是心安理得。”
乌夫人能不能做出这种事,封二舅比谁都清楚,他否认不了。
不得不说乌夫人的心可比她姐姐狠多了,从当年看上乌植后便咬死了要嫁给他,连绝食都用上了,家人不论怎么劝都不管用这点上来说,蓝夫人是比不得她的。
如此执拗一个人,发现婚后生活完全不似她想的那般甜美,乌植也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心里会没有丝毫怨怼?
秋东说:
“我相信当初我落水后乌夫人是真想借机让我死掉,幸运的是我没死,她又顺水推舟将我赶出乌家自生自灭,想绝后患。
然而我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参加了童生试,以至于让谷陶叫破了我的身份。她见东窗事发,忧心不已,将此事告知姐姐蓝夫人,想叫蓝夫人暗中阻止我前往并州与夏家人见面。
然而彼时蓝夫人和她的意见产生了分歧,她想让两个孩子各归各位,想纠正当年犯下的错误。可乌夫人眼见着她儿子即将继承蓝将军的爵位,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如何能应?
蓝夫人深知妹妹心性,忧心她铤而走险暗中对我下手永绝后患,于是大张旗鼓提出过继,促成了双方的荣州之行。
我想蓝固业也是她刻意带来荣州的,甚至蓝固业的奇州之行都是她一手促成,因为她知道蓝固业身边肯定有蓝家的人暗中相护,而蓝固业一路上都和我在一起,便能避免乌夫人在路上对我下手。
到了封家后固业更是与我形影不离,直至我离开乌家,想必其中不是没有缘由。
不得不说蓝夫人确实与妹妹感情甚笃,以至于到了今时今日,她还是咬牙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让乌夫人以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形象出现在众人眼前。
当然不可否认她很聪慧,在保全了妹妹的同时让我和固业各回各家。”
封二舅狠狠闭上眼睛,事实摆在眼前,他不想信都不行,声音干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