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兵人 高墙倾跌还城土,纵是神扶也难行……

沉珠 林格啾 4836 字 7个月前

江都城中,有一百年古刹,名天佛禅寺。经年香火鼎盛,信众往来不绝。

寺中主持惠寿大师,每日巳时起,便会在佛寺主殿为人解签。

因签文灵验,且不收分毫,无论世家贵族抑或平头百姓,皆一视同仁,因此解签的队伍日日大排长龙。

“阿弥陀佛。”

惠寿双手合十,望向面前不住掩面拭泪的妇人:“此签上平,施主所求,来日或有柳暗花明之转机。只需静心等待即可,切勿暗中筹谋,横生枝节,反受其害。”

妇人闻言一怔。

回过神来,千恩万谢地起身离开。

后头排着的少女原本还在望着殿中佛像出神,面前位置稍一腾出,又忙将手中的签文递上,一眨不眨地望着僧人。

惠寿接过去,只看一眼,眉心蓦地紧皱。

“来路明兮复不明,他朝为龙落尘泥……高墙倾跌还城土,纵是神扶也难行。”

少女听得半懂不懂,一脸茫然。

等了半天,也未听他再开口,又忍不住小声问:“方丈,这签文是什么意思?”

惠寿却不答反问:“此签,女施主为谁所求?”

“为……一位朋友,”少女说,“我与他已有数月未见,多次去信,也无音讯,只能……到菩萨跟前求问了:也不知他境况究竟如何?为什么总也不回信?可是因什么事耽搁了?”

说完,观僧人表情颇为微妙,她咽了口口水,又怯生生道:“方丈师傅,这签文,很不好么?”

“女施主,若贫僧没有记错,施主前日、昨日、今日,已排了回。贫僧亦为你解了次签。”

惠寿道:“今日的签文,却与前两次无异,甚至更为凶险。”

她的脸色顿时煞白。

僧人见状,摇头叹息。

思忖片刻,命身旁的小沙弥将签筒拿来,请她再抽一签。

“女施主且为自己求一签。”他说。

少女额上冒汗,双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语。

许久,复才庄而重之地摸向签筒,将签文捧在手中,交予面前僧人。

惠寿接过细看,“清复浊来浊复清,人为善恶自报应;若有红尘在心中,临事何须叩圣灵,”他话中带叹,看向面前一脸紧张的少女,只低声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方丈?”

“日签,女施主心中已有答案,所求者境遇如何,来日如何,前世后生,皆在眼前。”

惠寿道:“贫僧已入空门,四大皆空,按理说,不应再插手世间门事。只是,女施主昔日与我佛门,还有一段前缘。是以,贫僧亦愿冒死提点一二——”

“今日,明珠蒙尘,尚未通达,”惠寿道,“远观之,静待机缘,来日或有天恩坦途;若意气用事,置身险境,便是九死得生,亦难逃天惩。”

少女面色微滞,问:“何谓天惩?”

惠寿却不答,只定定看向她。

双眸沉静,分明无喜无悲,又似透过她两眼,望清前尘旧事,来路艰辛。末了,唯余一声悠长叹息。

“生死有命,岂由人定,”他说,“贫僧言尽于此。女施主,请回罢。”

......

萧殷今日下学,没见着谢沉沉来接,一回家,便直奔偏院。

结果在偏院四下找了一圈,也未见她身影,只得寻了院子里负责洒扫的仆妇问,才知谢沉沉今日出了趟门,前脚刚回来,后脚便被萧家祖母找去。如今两个时辰了,还没被“放”回来。

“祖母找她什么事?”萧殷问。

仆妇笑道:“听说是来了求亲的人,老夫人颇为满意,遂叫谢姑娘去见上一见。咱们府上,怕是不日就要有喜事了。”

萧殷闻言,愣了一瞬。回过神来,扭头就往祖母的院子跑去。

而谢沉沉彼时正跪在萧家祖母跟前听训。

顾氏侍候在婆母身旁,几次想要插嘴,都被萧家祖母一个眼刀给逼退回去,心中也憋着一股气,脸色越发难看。

一时间门,两母女皆沉默不言。

屋内只有萧家祖母的声音絮絮不停,一时道:“芳娘啊,那金家是我江都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金家钱庄,你可有耳闻?说富甲一方亦不为过。更别提他家那位二公子,不仅颇有才学,也是一表人才,如今看得上你,愿娶你为妻,既是你身之幸,亦是我萧家幸事——你还有何不满意?”

一时又道:“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兄早年不幸身故,你的婚事,自也该由你母做主。她嫁与我萧家,便是我萧家人,你既来投奔,也勉强算我萧家半个女儿。此事虽于理不合,老身却仍愿力排众议,留你长住,若非如此,你焉有片瓦遮头?便是念着这份恩情,你也不该忤逆长辈,叫老身难做。”

毕竟是当过家的人。

一番长篇大论下来,真可谓是“恩威并施,双管齐下”。

“回祖母的话,”沉沉却仍是坚持叩首道,“金家固然好,可沉沉与金家二少爷素不相识……”

“素不相识又如何?”萧家祖母打断她,“若是无媒苟/合,那才叫荒唐。金家人既看上你,愿意重金求娶,自有他们的理由,成婚之后,朝夕相对,亦多得是机会了解。”

语毕,老妇人扭头看向顾氏,示意她出言规劝。

顾氏却低垂眼帘,避开她视线。

沉吟良久,反倒毅然决然,随女儿一同跪在自家婆母身前。

“婆母有所不知,”顾氏道,“先夫还在时,已为芳娘定下一门亲事,正是昔年陈家秀才之子,陈缙——”

“陈秀才?”萧家祖母顿时面露鄙夷,“爷孙代,考了几十年,也不过出了个小小举人,自诩两袖清风,至今仍是家徒四壁,你也看得上!”

“那陈缙今年已过了乡试,明年二月,便可赴上京参加会试……”

“老身活了七十年,七十年来,我江都城再没出过一名贡事!你当他有几分本事?若是过不了会试,也不过就是个寂寂无名的酸儒罢了,等县中空缺补官,再到千里百里外的穷乡僻壤做个小县令,你且说,与金家怎比?”

顾氏被她斥得面色惨白,讷讷不得语。

老妇人言罢,却又缓和了神色。

侧头看向谢沉沉,温声道:“芳娘,你如今年幼,自不懂其中利害。也只有自家长辈,才会与你直言不讳,”她说,“你回去好生考虑罢。毕竟婚姻嫁娶,亦非一朝一夕之事,要准备的事不少。待我与金家定好良辰吉日,自会再告知与你。”

是告知,而非商量。

沉沉心下一紧,猛地抬头。

可顾氏在旁,轻轻按住她手臂,她知晓那动作下的安抚之意,不想母亲难做,亦不好再开口,只能先低头应是——

于是乎,待到萧殷匆匆赶到,其实也没见着什么热闹。

只看见谢沉沉低着脑袋、跟在顾氏后头,有些无精打采地从祖母院中走了出来。

他跑过去,问她怎么不开心,是不是被祖母欺负了。

结果话刚说出口,便被顾氏当着几名婆子的面训了一顿,说他没大没小,妄议长辈。

萧殷气得直跺脚。

顾氏想拦都没拦住,他已莽头冲进院中去。

见状,谢沉沉有些担忧地看了母亲一眼。

“无妨,”顾氏却只疲惫地摆手,“婆母一向溺爱阿殷,便是翻了天去,也不舍得责骂……不必担心他。”

沉沉一想,也是。

比起萧殷,眼下她更该担心的是自己才对。顾氏拉着她的手,一路走,只说会再想办法,却也没说是什么办法。

沉沉心事重重地回了偏院。

正在房中来回踱步,发愁不已,忽听窗外传来“咚咚”两声闷响。

她一脸疑窦地起身、推窗一看。

竟见方武满头大汗地站在外头:既没走正门,也没通报一声,就这么翻墙进了她的院子。

“方大哥……你这是?”沉沉有点懵。

却还是下意识退开两步,容他翻窗入内,又跑去给他倒了杯茶,“先喝口水顺顺气,”沉沉问,“可是京中有消息了?”

“正是!”方武接过茶,仰头牛饮一口。

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只不住拍着胸脯顺气,又颠倒四地急声道:“半个时辰前,我接到上京飞鸽传信,方知大事不好。”

“打姑娘离京后,这个月来……京中动乱频生!华章在宫中耳目众多,可朝华宫忽如铁壁囚牢,非天子手令不可进……几番打探竟仍不得法。直至七日前,方知殿下此刻并不在京中!”

“不在京中?不在朝华宫?”沉沉心下一沉,“那他……在哪?”

“北疆,定风城!”

个中前因后果,还要从个月前说起。

赵莽为谢家求情,本是受自家妹妹所托,不忍见麾下旧部战死、家中女眷却在宫中服役受苦。

谁知天子前脚答应,后脚便勒令其将功补过、领兵开赴北疆。赵莽自知中计,大怒,以年老体衰无力胜任为由,悍然抗命,拒接圣旨,从此被禁足平西王府。

君臣嫌隙至深,经此一事,无异公之于众。朝野上下,顿时人心惶惶。

当是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