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有皇子魏骁主动请命,愿替舅父领兵出征北疆、降服燕人——
同日。
赵为昭乔装出宫,抱病亲临平西王府。
赵莽闭门不见,她便在院外长跪不起。入夜,院中咳声不断,赵莽隔窗望着那道伶仃身影,许久,两眼通红,终是长叹一声,命人将昭妃搀扶入内。
“观音奴,”他问,“你这又是何苦?”
“兄长,救我郎!”
赵为昭却只跪倒在地,一路膝行至他跟前,“观音奴知错了,”她泪流不止,颤抖着拉住赵莽的衣摆,“兄长,我不该、不该同魏峥一起算计你,兄长,你不要生观音奴的气,好不好?”
赵莽从未让她跪过这么久。
他与她一母同胞,统率赵家军多年,又岂会是什么有勇无谋的莽夫。
平素不追究,并非不懂,只是不愿让她难堪罢了。
可如今,他再无顾忌——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而她亦再不必在他面前,装出什么沉稳后妃的模样了。
这一刻,她只是个关心则乱、别无他法的母亲。为了郎,她可以不惜一切。
“……”
“你救救郎……好不好?”赵为昭泣不成声,“他是你的外甥,你的亲人,你岂能眼睁睁看他送死?兄长,你说过……你曾说过!这一生,只要我想要,我所求,你都为我办到,你忘了么?你忘了六岁那年,我把自己卖给顾家,只为给你买药;你忘了那时你与魏峥争天下,一度处处受阻,我为求魏峥退兵解围,不惜委身于他,那时我与他甚至并无感情——”
“我没有忘,”赵莽却忽道,“观音奴,是你忘了。”
他的声音,是经年未有的肃然与庄重。
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
除了当年——
赵为昭呼吸一滞,猛地抬头。
而赵莽居高临下,平静地望向她,许久,方才轻声道:“这天下,本该是我赵氏的天下。”
“我的确曾败于魏峥。可后来,大败祖氏于赤水关外,首功归我赵家;追击祖氏千里,取他项上人头,得传国玉玺的亦是我。那魏氏小儿做了什么?他不过是趁我追杀祖氏,大肆笼络人心,在京中散布谣言,让所有人都相信,我赵家经此一战,已甘为他左膀右臂,俯首称臣。我回到京中,提刀入营,那一日,我本来就能杀了他——”
“可是,那时,你也是这样。”
赵莽蹲下身来,伸手揩过她脸上泪痕。
动作怜惜,小心翼翼,脸上却仍是面无表情。
似陷入极远极陌生的回忆之中。
他眼中有悔,有恨,有痛,低声说:“你也是这样,哭着跪在我面前,求我看在你、看在郎年幼的份上,平息干戈,还天下一个太平。观音奴,我是为了你,为了郎,为了……她,所以,才把玉玺拱手相让。”
“我自请镇守辽西,也是因为,那里是我赵莽一手打下来的江山,那里的人,那里的兵,只认我赵莽的令箭,我赵家绝不能失了那块根基。那时,是魏峥亲口答应我,只要他活一日,便绝不会动辽西,让我与我麾下将士‘百年归老,仍能葬于此’。如今,他要我率赵家兵马出征北疆,派人代理辽西,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
赵为昭闭口不言,眼睫颤颤。
“从一开始,郎的婚事,便只是一个引我上钩的饵。你自幼聪慧,岂会一点不知?至少,你一定在我之前,便得知此事真相。可你还是眼睁睁看我沦落至此。”
“为昭,你太过自信,因为你知道,从小到大,凡你所求,我从未有过二话。不管你再过分、再多算计、哪怕算计到我头上,做兄长的,总希望能给你留一条退路,”他说,“所以,到如今,你还敢求到我面前来,要我救你的郎。”
夜雨击窗,如珠落玉盘。
屋中一瞬静得落针可闻,唯余难捱而颤抖的抽泣声。
不知为何,赵莽却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似乎也是这般大雨倾盆的夜。
丽姬推开窗,探头张望片刻,忽的回头道,阿莽,雨后道路泥泞难行,修整一夜再去可好?
他正在擦刀,闻言不解,问她,祖氏与你顾家深仇难解,我早一刻去追他,为你报仇雪恨,难道不好。
他答应过她,要提着祖氏的人头来做她的聘礼。为了娶她,他片刻都等不得。言罢便要起身。
她却伸手按住他。
想了想,说,我的确恨他。所以,报仇的人理应是我,而不是你。我想他死,可更想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丽姬——
不,顾离。
她那时还那么年轻,容颜如旧。
他还记得她轻抚着他脸庞时温柔而缱绻的神情,她说:【那日你回城时,我去看了,你身后,站着那么多的将士,一眼望不到头。那些将士……都有家人,他们每一家,其实都和我们顾家一样。我不能因为我的一己之私,让将士没了将军,让他们被无德之人任意驱用,最后,横死沙场。这和祖氏做的事有什么分别?】
【你愿意为顾家报仇,我很开心……可是,你要答应我,无论有没有找到他,开春之前,都一定要回来。】
【阿莽,我喜欢春天。到那时,我的盖头也该绣好了,我等了好久、好久,终于,我能清清白白地嫁你为妻了。阿莽,所以,你一定要回来,不要再让我等,好不好?】
她的声音在期冀和爱意中飘渺远去。
到最后,却只剩那日,朝华宫中,少年代她告知于他的“遗言”:
他说:“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赵莽只觉一口淤血堆积心头,眼前一阵模糊、险些栽倒。
紧扶着椅背,方才勉强站稳。回过神来,入目所见,却仍是一张熟悉的、垂泪的脸。
“可你听着,”他嘶声说,“赵为昭,我赵家驻辽西的二十万大军,他们,人人都姓赵,他们,人人都是我的亲人——我可以死在上京,绝不能让他们死于他乡,尸骨无存!”
赵为昭闻言,颓然坐倒在地。
血丝沿着嘴角,落在前襟,一片血花淋漓。
......
她想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为何一切都和那“怪梦”中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她不惜代价想改变郎的命运,反而步步将他、将兄长推得更远?
赵为昭失魂落魄地回到露华宫,当夜旧病复发,高烧不止。
天子闻讯,破例准允太医院阖院医士深夜入宫,一同商议为昭妃诊病之法。可办法试了又试,却始终不见效。
不多时,露华宫外,已然跪倒一片。
鸦雀无声间门,唯有一青衣医士忽膝行至天子跟前、重重叩首,“臣陆德生,”他说,随即强忍颤抖、捧起手中金针,沉声道,“有一法,或能为昭妃娘娘解忧。臣斗胆请试。”
魏峥负手而立,冷冷看他。
许久,问:“若再失败?”
若再失败……
他抬起头,眼中竟有破釜沉舟之决心。
末了,一字一顿,坚定道:“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露华宫中。
赵为昭只觉身体一阵冷,一阵热,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中。
无数神思朦胧,远去,脑海中却仍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眼睁睁看着郎去北疆送死。
要想办法……
一定有办法。
大魏的颓势,若真如她在那场怪梦中所见,便是从北疆战败而始。
只不过,梦里的兄长前来上京,是为送女出嫁。魏峥勒令他出征北疆,他虽迟疑,最终也还是答应。
但,谁都没有料到,他竟在出兵前夕遭刺。
长剑穿胸,自此重病不起。
而朝中强将,早在魏峥登基时,便“清洗”殆尽。大魏重文轻武、休养生息多年,一时间门竟无人可用。魏峥只得请来早已退隐避世的戎马将军樊齐领兵。
可樊齐年老,不敌燕人强将,只两月,便失城,有愧于国,自刎而死。
梦中的兄长有意助郎夺位,得知此事,以赵家令箭相赠。
郎随即请命,代天子亲征。
但,哪怕有赵家兵马相助,整整十个月,双方仍在定风城外僵持不下。
直到……那女子暴毙而亡。
郎抛下一切,纵马千里赶回上京,也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反而致使腿上旧伤发作,未能及时诊治,从此不利于行。
而主将“溃逃”,大魏军队人心涣散,燕人先夺定风城,屠城日;后占掩云关,将守将头颅悬挂暴晒。连战连胜,竟一路打到西京赤水关外,距上京,只百里之遥。
魏峥不得已,亲自领兵出战,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