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座上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此刻横躺在衣衫清凉的舞姬怀中。
墨色长辫垂泄一地,他星眸微阖,只懒洋洋地张口,似等着那舞姬给他喂上一颗葡萄解渴。
“啊——”
一袭浅金翻领袍穿在身上,原本贵不可言,却被他嫌热而胡乱扯开前襟,露出半面雪白的胸膛。
胸口天珠长链绚烂夺目,更衬得胸前那玄青色的狼头文身形容可怖、张牙舞爪。
舞姬娇笑不止,见他似也乐在其中,索性把那葡萄衔在嘴里,俯身去喂。
怎料她还没来得及靠近,那少年却倏然脸色一变、冷不丁挥手。
一耳光劈头盖脸,打得她眼冒金星。
连流泪亦来不及,便被身旁先反应过来的同伴拉着、慌忙跪下谢罪。
少年直起身来,一脸不耐地擦拭嘴角。
棱角分明的脸,再配上天生高鼻阔目的英气长相,本就有不怒自威之感,更别提他此刻脸上阴云密布,指节掐得“嘎吱”作响。
一副马上就要杀人泄愤的表情。
马车上数名婀娜舞姬,当即都吓得停住动作,顷刻间跪倒一片。
——倒霉催的谢沉沉,就是这个时候上车来的。
“……”
眼见得大家都跪,她也不好不跪。
可四面都跪满了,她手里的托盘又没处放——这加了草药揉成的麦芽塌饼,毕竟是她在这活下去的身家性命所在。左右无法,索性先一溜小跑上前去、把托盘放上桌,这才退到人群最后,“啪嗒”一跪。
半点没有寄人篱下的委屈或难堪,她熟能生巧,跪得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阿史那玉原本紧绷的神情,在看清她那流畅无比、行云流水的动作后,微妙的一滞。
而后,碧蓝的双眸低垂,眼风扫过面前那碟卖相颇为不佳的塌饼,他顿了顿,冷声道:“你,过来。”
这种简单的颐指气使的话,沉沉还是能听得懂的。
也没扭捏,当下起身向他走去,换了个离他近点的地方跪下:
她好不容易在萧家养出来那点肉,如今长途跋涉数月,早已全都还了回去,反而瘦得愈发单薄。
原本合身的衣裳,如今也显得空落落的。
从阿史那玉那居高临下的视线看去,甚至能看见她颈后清晰的明暗“交界线”。
往上,是被晒得通红乃至皲裂的皮肤,往下,却是一截依稀可窥得的玉白——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这女人的时候,她似乎的确是白的。
哪怕努力做了男人打扮,可雪白的皮肤和娇小的身形还是出卖了她:至少,在突厥,他从没见过这样瘦弱的少年。
他们在大漠驿站中萍水相逢,和那些惧怕突厥人的魏人不同,她听说自己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便主动送来了能医治腹泻的草药。
亲卫们不相信魏人的善心,厉声喝止她不可上前,她索性现场将那草药煮了,自己咕噜噜喝下一大碗,这才把剩下的交给他们。
布兰将信将疑。
最终,别无他法,却仍是喂他服下那药,隔日便见好。
他人生第一次离开草原,险些一病不起,多亏她从旁照料,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可因语言不通,两人只能靠手脚比划交流,久而久之,却也生出点难得的患难与共的情谊来。
当然。
她那时还不知道,就在这批商队的“货物”中,那些队伍最后的灰扑马车里,还藏着百余名如她一般、和他们“不巧撞上”的魏人。
因着她的这份好心,他们却还是相安无事地同行了一段路。
直到她那并不安分的同伴,听到了些不该听的秘密——
哼。
愚蠢之人。
他能留她到现在,已经是破例再三的善心作祟。但无论如何,她也只有两日可活了。
除非……
阿史那玉眼眸微沉,忽的点了点桌上那托盘,冲她道:“吃。”
谢沉沉知道他是怕自己下毒,当下毫不犹豫地掰了一块丢进嘴里,又低头喝了一口汤。
阿史那玉盯着她翕动的嘴唇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她漫不经心地将嘴边的糕点渣拂去,这才装作漫不经心地挪开视线。
随即伸手指向身旁瑟瑟发抖的舞姬,说:“你把她杀了。”
沉沉嘴里的糕点还没完全咽进去。
花了老半天劲,听懂他那叽里咕噜话的意思,却吓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还没缓过气,一把镶着宝石的匕首已经扔到她面前。
“杀。”阿史那玉说。
沉沉尚未回过神来说话,那胡姬已经痛哭流涕地向她连连磕头。
虽然嘴里说的话她听不懂,但想也知道——谁不想活着呢?在这乱世之下,能活一天是一天,谁甘心平白无故就丢了性命。
是以,谢沉沉抬手将那宝石匕首收在手里,却迟迟没有拔出。
只是想了半天,试探性地问他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人?
阿史那玉不回答,掐过那舞姬的下巴。
看着随手一捏,力气却不小,直把那满面涕泪的舞姬强行给掰过了半边,不得不随着他动作而僵直地仰起头。他的手指用力摁在女人的嘴唇上。
舞姬的脸上几乎顿时现出吃痛的神色。
谢沉沉怕他把那美貌胡娘的下巴掐碎,忙道:“懂了、懂了……”
她连猜带蒙,心想,该不会是新来的胡姬胆大,凑过去亲他了吧?
就连她这么个半路上车的倒霉蛋都知道,阿史那玉,那简直比泥菩萨还金贵娇气:
不能淋雨,不能吹风;
不喜欢冷,不喜欢热;
尤其不喜欢别人不经允许碰他,要不然,动辄就得砍手砍脚——
伺候他的人哪天不是胆战心惊的?
怎么还有人上赶着给他当出气包?
沉沉看着年轻胡姬的眼神里,莫名带了几丝同病相怜的怜惜之意,恍惚间,也跟着想起自己这两个月来的悲惨经历:
从江都城出发,因为没有户籍文书所以选择绕道辽西,翻山越岭,打算经大漠入北疆。
路上干粮不够,看中萍水相逢的商队补给充足,所以掏空方武他们路上自备的草药救人,没成想,还真阴差阳错救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