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西王府。
赵明月盯着手中那碗浓黑的药汤。
水波飘荡,倒映出她乌沉沉的一双眼。眸光闪烁,晦涩不定。
她仿佛入定一般,站在赵莽屋外,直将滚烫的一碗汤药等到彻底冷透,始终一动不动。
直至里间传来一道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赵韬?”
她终于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
“阿爹,”一门之隔,少女声色温柔,“药已熬好了。我有话同阿爹说,便抢了赵韬的活儿,来给阿爹送药了。”
“进来吧。”
话音落地,她推门走进屋中。
病榻之上,赵莽已然瘦得脱相,形销骨立。这段时日以来,他整日昏睡,到最后,几乎连起身都需要搀扶,再没了昔日横刀立马、勇冠三军的威风,相反,如同行将就木的老翁一般——只如他所言、用眼前续命的汤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那场联姻的尘埃落定,方能安心咽气。
他只剩了最后一□□气。
而这,也是他与魏峥这对宿敌,难得达成共识的最后约定。
否则,他若身死,赵家服孝三年,如何容得下一门大喜的婚事?
赵莽的眼珠迟钝地转动着,看向床榻前、显然消瘦许多,难掩憔悴的女儿。
这一刻,身为父亲的心疼,终是战胜了他作为平西王、作为赵家军统领的责任。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如旧时那般,轻抚女儿娇弱的面庞。
“阿蛮,”他说,“你受苦了,咳、咳……爹知道,你受苦了。但是,这是唯一的法子了。你嫁给他,他不会杀你,他容得下你……”
赵明月垂眸不语。
“你们夫妻相称,却有比夫妻更深的……”
“够了。”
她脸色一白,倏然扬高声音打断他:“我不想听这些,我已经听够了。”
那天晚上,生死一线的时候,不得不苟且偷生求人垂怜的时候,她已经听够了。
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什么能保全性命的借口,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人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证据。
她将药碗搁在床头,默不作声地搀扶赵莽起身,随即,将那碗浓黑的药汤递到他的嘴边。
“阿蛮。”赵莽却没有喝。
他仍是不忍地看向她,低声说着:“你还是不原谅爹么?爹知道,你钟意三郎,可是那三郎并非良配,你看看,直至如今,他始终未曾上门求见,对你的处境……无动于衷,这还不能明示他的心么?他若是真的对你有意……咳、咳咳!咳!若是真的,想娶你为正妻,岂能坐视不管?”
赵明月眼神低垂,捧着药碗的手微微发抖。
“阿蛮——”
赵莽两眼满是痛心:“你又何必……”
何必苦苦钟情于一个并不属意于你的男子?
何必在通天大道与明眼可见不会开阔的路中,执意选择后者。
为什么,直到如今,你还是始终长不大呢?
他的话里有太多无法言明的不解与不争。
“我知道。”赵明月却忽的低声道。
“……”
“我都知道。”
她说:“我知道他不曾真正钟情于我,我也知道,他也许并不是我的良配,可是那又如何?钟情又有什么用?若说钟情,七郎待我真心可鉴,你又看得上么?说到底,真情也好,良配也罢,都不过是借口。从前,你是称霸一方的辽西王,我想嫁给谁,你不曾管我,任我去选;如今,你虎落平阳,处处受阻,便惦记起了我的婚事,拿我做马前卒,当贡品了!你早就忘了曾经答应过我的事……你何尝想过我的感受?你与那无情无义的三郎有何分别!”
她秀美的面庞渐渐崩裂,几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我知三郎不喜我,可你以为,我又有多钟情于他?!我不过是看上了他未来登顶帝位,剑指九州的底气,所以将全数身家押宝于他!我苦心筹谋十余年,我处处顺着他,讨好他……因为我再也不要屈于人下,再也不要回到那个肮脏污秽的地方,我要证明给那个女人看——!”
【生得这样漂亮的一张脸,日后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我们的女儿,这是,我们的女儿,王爷,您看……她的眼睛多像您呀……】
“我要证明给那个女人看,最卑贱的血脉,也能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妓/女的女儿,也能母仪天下,有朝一日,我会把所有看不起我、轻贱于我、把我当棋子玩物的人——都踩在脚下……!”
声音扬高到怒不可遏的瞬间。
袖中寒光乍现。
她抽出那把、早已磨得无比锋利、让她日夜不得安寝的匕首,对准榻上男人——她的父亲的胸膛,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地捅了下去!
温热的血溅了满脸,她的泪水同样落了满脸。
就在这血与泪融成的瑰艳的“画”中,她的眉眼,终于与多年前,那个被赵莽一剑刺死在床榻上的女人重合。
“阿爹,你已经老了,”她说,“人活着,就是要服老的。”
“没有人有资格,把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再轻易地从我手中夺走。”
“我不是你手里的棋子,我是你的女儿,是赵家唯一的血脉,也是赵家军……下一任的统领。”
“到那时,会有无数男人趋之若鹜,供我挑选。一个魏弃算得了什么?”
“我,才没有你这么窝囊废的父亲。”
她泪流满面,却执着地将手中匕首钻得更深,更深。
赵莽临死前瞪大到极限、几乎落出眼眶的双眼,在此后的许多年,在她无数次午夜梦回中,始终纠缠她不放。
可她没有丝毫犹豫。
直至那匕首“噗呲”一声,透过皮肉,最终,穿过他的身体。彻底刺穿了他的心。
“阿……蛮……”
他的眼泪到这时,方才终于流了下来。
沿着衰残的脸庞,滴落到暴出青筋的肢体,他的右手已然高高扬起,只需一掌——一掌,光是掌风,他四十年的深厚内力,足够将眼前的女子劈毙于掌下。
可他看到的……怎会是女子呢?
分明,是一个女孩啊。
一个抱着他咿呀嬉笑、总有说不完的话的女孩;
一个受了委屈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在他为她出气之后,又立刻破涕为笑的女孩;
一个牵着他长满老茧的大手,在辽西的大雪之中,一步一个脚印走远的——他的女儿。
他把这一生给过顾离之后,剩余的,为数不多却是所有的爱,所有的关怀,都给了她。
他用他的所有,娇惯着,溺爱着……是他,亲手让她变成了眼前这幅模样。
“阿……蛮。”
他的眼泪,又岂止是因为不甘与不忿啊。
他的女儿,如今,亲手杀了他。
未来的几十年,她要如何面对这噩梦般的一刻?
赵莽的喉□□发出一阵暴怒而凄厉的嘶吼。
他忽的摸出枕下一把同样刀鞘的匕首,而后,亮出刀刃,对准自己的咽喉——
鲜血四溅。
身首,分离。
这是何等的力气,又是何等的决心?
他分明可以杀了她的……!
一颗眼泪沿着少女的眼眶滚落。
她张开嘴唇,发出“啊”的一声,短促而尖锐,如幼兽的哀鸣。
而后,越来越多的泪水涌出来,她抱着自己的头蹲下身去。
药碗被撞翻,“当啷”落地,徒留一片狼藉。
她痴痴看着那片浓黑的污渍。
那本是她为他准备的麻药。
喝下去,便不会那么痛了,喝下去,他便不会……
【阿蛮,你可知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是……有这——么大的夜明珠!】
【不对。】
【那,是阿爹的宝刀!不管多凶恶的坏人,都逃不过爹爹的手心!】
【不对,都不对。】
男人将怀中的女孩高高举起,朗声大笑起来。
【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阿蛮的眼泪。阿蛮若是哭了,夜明珠也好,宝刀也罢,爹爹都会毫不犹豫地拿来给你呀!】
【所以,阿蛮不要哭了,爹爹陪你骑大马好不好?】
“阿爹——!”
终于,她凄厉地哭喊出声。
可是这一次,再没有人会爱怜地轻抚她的脸庞,唤她一声阿蛮了。
她,终于走在了,与父亲背道而驰的路上。
而这,正是一条无法回头、无法后悔的路。
院中尸体横陈,赵韬口吐鲜血,望向屋中明灭灯火,无力地伸出手去——
身后,一袭红衣却飘然而至。
“原来,还有一只老鼠。”他的声音如水温柔,毫无杀意。
赵韬的头颅却顷刻间滚落在地,死不瞑目。滴着血的剑刃被人悠然举起,耐心而细致地,一点一点拭去血迹。
他同样若有所思地,望向那灯火通明的屋中。
“平西王已死,”话音似笑似叹,眼角泪痣潋滟生光,“看来,这大魏,确实要迎来一番改天换地之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