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人?突厥人吗?”
“也许是,”魏弃说,“我的藏书中,有樊齐昔日所赠、一百七十六部江湖剑法,但其中,并不包括他今日所使之剑。要么,他并非大魏人士,要么,他的剑法已远在其之上。且他与突厥,必有千丝万缕之联系,不然,今日不会这么凑巧地出现在质子府,且——一心只为取我性命。”
平西王与王室联姻的消息,早已散播出去。
在世人眼中,他便是平西王辖下二十万赵家军的下任统领。对于久受赵氏压制的突厥人而言,则意味着,他也取代了重病不起的赵莽,成为了他们新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你看清他长什么样了么?”沉沉突然问。
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忽然跳得很快。
盯着头顶床帐看了好一会儿,她又小声问:“他,他穿的是红衣么?”
魏弃几乎瞬间便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你怀疑那是你的兄长?”
“……”
沉沉没想到他反应这般快,一时哑然。
沉默良久,方才从喉口挤出一句:“也许……是英恪吧。我也是猜的。因为,他是大魏人士,又……和突厥,关系紧密。我能想到的人里,好像也只有他了。”
“但也不止他,”魏弃说,“而且今日,那刺客穿的并不是红衣。他脸上戴着面具,更看不清楚容貌。”
那,便当作——不是他吧。沉沉想。
最好不是他。
她宁可他逃出追捕,此时此刻,已然逃到天涯海角去,而非继续为突厥人所用,深入虎穴,与虎谋皮。
如此便好了。
想到这里,她轻按着胸口,尝试着长舒一口气。
夜色之下,魏弃却忽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两眼深若幽潭,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她回过神来,自己人已翻了个个儿,被人压在身下,困于他双臂之间。
而她第一反应,便是伸手推了推他肩膀。
“你……你伤还没好呢!”沉沉哭笑不得,“在想什么?我、我可不陪你玩了。”
是了。
她始终还把这回事当玩闹呢。
说着就地一滚,滚向更里侧去,魏弃却“追”上来,又一次把她拥于怀中。
“……芳娘。”
声音压低,竟犹如蛊惑一般,他与她耳语。
“给我生个孩子吧。长得像你的孩子,让你舍不掉、抛不下的孩子。”
“诶?”
沉沉瞪大了眼睛:“……诶?”
孩子?
“当我留不下你的时候——还能让你对我有所留恋的孩子,”他说,“我想要一个这样的孩子。”
让你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时时刻刻记挂,哪怕身陷囹圄之中,仍然为他祈祷、望他平安的“家人”。
生来便与你有着斩不断的纽带,至少,在你的哥哥要对他举起屠刀时,你会在二者之中,第一时间选择扑向他、伸出双手保护的……这样的家人。
让我嫉妒到几乎想杀了他,又比任何人都想要拥有。
为了永远将你留在我身边——无论如何都要拥有的,这样的家人。
“你不是问我,能做些什么吗?”
他说:“那就赐给我一个孩子吧。你的孩子。”
“……”她的呼吸沉重起来。
眼前一阵晕眩,想要伸手去按住他肆意妄为的手,却浑身发软,转瞬便没了力气。
她只听见他如喃喃自语般响在耳边的声音,不断地说着:“我想要流着你的血的孩子。”
如咒念,如祈祷,如恶鬼的低语。
“我想要你的孩子。”他说。
沉沉原本撑在他肩上、将人往外推的手臂,在意识到他埋首于自己颈侧、低声喘息中留下的湿热,并非气息,竟是啜泣中的热泪氤氲之时,微微一僵。
而后,短暂的迟疑过后,便成了——环住他脖颈、一个轻轻的拥抱了。
她终于还是反手拥住了他。
任由他热得发烫的呼吸,浸染了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到最后,已分不清是他的血,抑或……她的血,她的身体因疼痛而紧绷着,紧拥着他的双臂不住收拢,眼角泪花如雨,被轻轻舔舐而去。
他的动作轻柔下来,好似细细品尝那滴泪,嘴里却尝到血腥的气味——
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用自己的血,来偿还她的这滴泪。
唇齿交缠间,这血又被渡入了她蜜一般馥郁芳香的唇中。
还不够。
还不够……
他想把自己的血与肉,筋与骨,都揉进她的身体里。
好想和她成为永远不分开的……
可是,只有那孩子,只有他……
从她的血肉中孕育而生,凭着一条生来斩不断的纽带,永远不会被抛弃……
嫉妒。
憎恶。
几乎沸腾的占有欲。
他脑海中嘈杂的声音,一度盖过了理智,眼底密密麻麻布满血丝,身上斑斑点点,开满潋滟如斯、几乎开至凋零而艳极的红梅。
他突然,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不想要这个,生下来之后,一定会抢走她的目光,能够在她的爱和关怀中美满幸福地长大,拥有圆满家庭,被保护,被宽待,被溺爱的孩子。
浪潮中的轻舟不再起伏,随潮落平息而低喘着,他两手撑在她颈侧,俯视着眼前汗湿鬓发,满面潮红的少女。
他的妻子。
只属于他的,他的妻子。
生同衾,死同穴……和他一生都在一起的,他的妻子。
为什么要有一个多余的孩子呢?
还是——
“魏弃。”
黑暗中,却有一个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
似是终于缓过劲来,她掀起眼帘,一双澄澈的,晶莹剔透的,仿佛藏着破碎星子般的双眸,眼底映出的,却是如厉鬼般不死不休纠缠着她的……身影。
魏弃一怔。
是真的怔住——他盯着她眼底,那个狂热的、通体沐血般赤红一片的、索命恶鬼般,疯魔的自己,忽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失控了。
他在她的面前,失控了。
那些满目荒唐、青紫的痕迹都是他所留下。
他太过用力,以至于,真的要将她揉入骨血一般。
她几乎要碎在他的掌心,却还是用那么温柔的,平静的,有些无奈,却并没有任何厌恶的眼神看着他。
他……
这就是现在的他么?
“什么叫……我的孩子啊。”他听见她说。
“那是,我和你的孩子啊。”
那是我和你的孩子啊。
那是连接着我与你的,用我和你,共同的爱浇灌长大的,倾注着我与你,共同的心血的——我们的孩子。
她累极了。
汗与泪滴入鬓发,湿透枕巾,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一瞬之间被抽离干净。但,她仍是吃力地伸出手来,用手掌轻捧住他苍白的脸颊。
“好罢,你说的话……我答应你,”她说,“但是,你也要答应我……要做一个,好父亲啊。”
【若有红尘在心中,临事何须叩圣灵。】
愿这个流淌着你我血脉的孩子,能渡你于万丈苦海之中。
愿你的双眼,有一日,亦能得见红尘俗世,繁花似锦。
愿他能教会你,生命何其可贵,不能自轻自贱,亦不能——作践他人。
“答应我。”她说。
大颗大颗的眼泪,这一刻,突然从他眼中滚落。
青筋遍布脸颊到脖颈的每一寸肌肤,他似乎强忍着莫大的痛苦,以至于无法忍受,如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起来,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不断地、不断地、哭不完的泪水从他脸颊滚落。
八岁那年,在暗室中死去的少年,如今在他身体中,静静睁开了双眼。
多……幸福啊。
充盈着心底的,几乎要将心脏撑得鼓胀破裂开的,那样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这一生中唯一一个,会用这样的目光凝视着他,让他心甘情愿,为青石砖木,供她践踏而过;做飞禽走兽,任她驱使的——他的欲念与渴望,他的生息——
与“故乡”。
他俯下身去,向她渡去绵长的亲吻,他在痛苦与极乐中,与她真正融为一体。
“我,答应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