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听完,爱怜地抱紧她,什么都没说。
直到她哭累了,睡着了。睡梦中,才依稀听见阿娘那一整夜不停的叹息。
是不是在那个时候,阿娘已经想到了日后萧家的结局?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曾以为,或者说,她和魏弃,十余岁时,一派天真,都曾以为那一去:离开江都,远赴上京,只为了挣一个自由高飞的前程,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永远离开斗争漩涡的可能。
可他们都错了。
那座皇城把所有人变得面目全非。她如是,魏弃亦如是。
她变得更加胆怯,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
而魏弃——尽管她不愿承认,可她与魏弃同卧一塌,日日相见,又岂能感觉不到,不停的杀戮、双手染尽人血,已然渐渐改变了他本来的心性。
他还能在她的面前,尽可能不漏破绽地维持“人”的模样,只因为他在外面杀够了人,强压下了心底的杀欲。
可他终究有压不住的那一天。
三十一,杏雨梨云,陆德生,那些在上位者看来轻贱,却是切切实实陪伴过她的人,有些已经变成地下白骨。她直到眼睁睁目睹死亡的那一刻,才悚然发现,原来,世间并没有有情饮水饱;原来,她也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拦住他。或者说,她看到的,仅仅是他想让她看到的自己,那些可怕的已经无法抑制的另一面,她唯有用眼泪、用伤疤、用生死去“威胁”——
她害怕啊。
害怕终有一天,当她的眼泪、伤疤、生死无法起到任何作用,她也许就是下一个杏雨。
害怕,她在他身边的每一日,都不敢轻易去相信任何一个人,因为她太天真,愚蠢,轻易地,就会把一个半路相知的人当做朋友。
而这个朋友,也许不被魏弃所认可,也许,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朋友也会背叛自己……可背叛的代价,绝不是强忍眼泪的一声“绝交”可以结束的。而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某一天,这个“朋友”,也许就会死在魏弃的剑下。
可杀人过后的魏弃呢?
在她面前,他仍然还是那个会懒洋洋为她打扇,给她剥荔枝的少年——尽管那只剥荔枝的手,前一刻,才染上过她身边人的血。
所以,想明白了这一切,那时的她,才会害怕到明明已经醒了,却仍迟迟地装作不清醒。
清楚地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听见梨云的哭声,听见魏弃如一缕游魂般轻飘的脚步声,她什么都知道,却始终不愿意睁眼。
宁可喝下毒酒,求一个了断,也不愿再互相磋磨,空耗时光。
她怕啊。
爱是明晰的情,怕却是令人胆颤的退无可退。
她知道,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少时养在父兄膝下,天真不知世事;八岁家中巨变,从此过上寄人篱下、只求一口饱饭的日子。
她不懂尊严,因为尊严不会让她吃饱饭,她的膝盖软得谁都可以跪,为了活下去,她可以不知廉/耻地对魏弃说出“真心天地可鉴”,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在阿史那金手下为奴作婢,又翻脸不认人地给人下毒。她也有过普通人的善良,没法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堂姐受苦,没法对濒死的魏弃见死不救,没法看着只剩一口气的阿史那金死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可也就仅此而已了。
她的善良,只能支撑她在活下去且不牵累她人的前提下给予善意。
其实,她从始至终,沉沉想,她只是一个很想活下去的……三流小人而已。
她做不了“皇子妃”,更做不了“谢后”;
她从不奢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愿不会,一人身死,全家连/坐。
仅此而已。
沉沉抬起脸来,静静望向眼前步步逼近的帝王。
忽的,双膝一软,她直挺挺地在他跟前跪下。
“陛下,”她说,脑袋磕在地上,沉闷的一声响,“求您明鉴,奴……民女,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加害陛下之心。”
一个本该早已死去,孟婆汤灌下两大碗、前尘尽忘做新人的游魂,如今却得到了再睁开眼的机会。
阴差阳错,故人相见。
她多希望自己看见的,是一个意气风发,剑指河山的君主,他早已忘了她,或者,记得她、却仍不妨碍他过得逍遥快活,如此,她虽有些难过,却也能顺理成章地“以牙还牙”,心安理得地去享受这重活一次的人生。
如此,在她决意抛下他去另觅天地时。
至少,不会如现在这般无法控制地热泪长流。
可她从小就是个能骗人的。
一边哭,说话的声音竟也抖都不抖,她在此俯身下去,重重地向魏弃磕头,说:“民女乃金家妇,受人蒙骗,故才至此。”
“请陛下开恩,明鉴,民女若有半句谎话,当受天打雷劈,五雷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