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血池 四年前,你就躺在这座池子里。躺……

沉珠 林格啾 6521 字 7个月前

“十六娘。”

“……”

“十六娘,你听得到……”

“……”

“十、十六娘!”

陡然转高的声调,终于把窗边撑颊发呆的少女惊得回过神来。

“怎么了?”她满脸写着迷茫,看向美人榻上长吁短叹、形容憔悴的美人儿,顿了顿,不大确定地低声问,“你又饿了?”

“没有!怎么可能!……我,我只是见你魂不守舍的……”美人闻言,顿时小脸涨红,“腾”地一下自榻上坐起,“我担心,你是不是被吓坏了……方才吃了你给的糕,肚子还饱着呢……”

嗯。

若能忽略空气中越发明显的、从她肚皮底下传出那“咕咕”叫声的话,瞧这模样,倒真像是个关心则乱的——

毕竟,十四岁啊,沉沉莫名地想。

自己在她这般年纪的时候,可不就是一天到头饿个没完么?

“没事,”

她哭笑不得地安慰:“你是……将门虎女嘛。吃得多也很正常……吃罢。正好我这还有。”

说着,便又大方拆开自己的小包袱,把里头装着、从东宫捎带出来的最后一包点心递了过去。

虽说早已在路上碾得一塌糊涂,没个卖相,但用来填饱肚子,到底是没问题的。

谁让现在整个夕曜宫里“兵荒马乱”,压根没人往东院里来,她们两个心虚的,也不敢去往那小霸王跟前凑呢?

若不是靠着她包袱里,宋良娣好心塞的两包点心,怕是饿晕在这也没人理。

“……”

“将门虎女”小美人儿盯着她手里的油纸包,很诚实地吞了吞口水。

无奈沉沉手伸出去、等了半天,却见她仍迟疑着不接。

失笑间,索性直接搁在她手边。

“拿着吃去,”沉沉道,“不用觉得亏心,就当——嗯,就当我收买你了。”

“收买?”小美人儿目光惊疑。

眼见得快要碰到点心的手指,立刻顿在原处。

“可不么,”沉沉却并没注意,更没多想,只一脸苦笑地摇头,“你忘了我今天干的事儿了?”

以阿璟那孩子的性格,待他缓过劲来,哪可能像现在这样无事发生、轻轻放过——不扒掉她一层皮都是好的。

“日后阿……世子殿下那边,若要找我算账,你能帮我说上两句话,便是好的。若是顾不了,也不强求。”

小姑娘闻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犹豫多时,终于还是拆开那油纸包,捻着里头碎成渣的糕饼,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过冬的仓鼠成精了?

沉沉看在眼里,只觉好笑。

心道这辽西养出来的贵女,倒也不是每一个都像赵氏明月般盛气凌人。

比如眼前这个——她一直在心底称呼人为小美人儿。事实上,认识了也有小半个月,却一直到半个时辰前,她才“不经意”从人嘴里套出话来,得知这小美人竟也姓赵,乃已故辽西兵马大将军赵二膝下次女。

论及身份,倒也真当得上她方才打趣的那句“将门虎女”。

只是,这性格嘛……

“你、十六娘,你也吃,”发觉自己不知觉吃了独食,赵小姑娘与她视线稍一对上,忙又把手里那包碎点心往她跟前凑了两凑,嘴里一迭声道,“十六娘,你……你身上还有伤,你多吃些。”

“不碍事,”沉沉却无甚兴致地摆了摆手,道,“我没胃口,你吃吧。”

说完,便又趴回窗边。半边身子靠在窗框上,望着外头渐沉的夜色出神。

【人活一世,沉沉,总该活的明白,死的明白……】

【今夜子时……】

一团乱麻的心结,却终究没有被夜风吹散,反而越结越深。越深,越恼人。

【今夜子时,朝华宫外,我等你。我带你去看一件物什。】

【看过之后,你自会相信,如今的你,十有八九,还是曾经的你。】

......

待她后知后觉、发现半边身子已僵麻得几乎站不起,胡乱活动着手脚纾解时。回过头去,榻上的小美人儿早已和衣而卧,蜷缩成一团睡去。

床边的小案上,那油纸包却依旧原模原样地放着:碾碎成渣的糕饼,大多都已被捻着吃净。剩下的,反倒多是还能看出个形的。

——留给自己的?

“……”

她摇头失笑,随手挑了一块放进嘴里。

品尝着唇齿间久违的甜腻,饥肠辘辘的感觉却没有丝毫缓解,反而……越发空荡无着。

是了。

空空荡荡,无落无着。

仿佛到这一刻,在沉闷空气中漂浮不知几久的灵魂,才终于回到身体:她不得不承认,曾几何时,那个一块糕饼就能哄好,满心欢喜写在脸上的少女,如今,似乎真的已离她远去……远去许久了。

【十六娘,怎么不动筷子?】

【……瞧阿姐多糊涂,忘了你病这一遭,连口味都换了。湘竹,这些都撤了罢,叫后厨的人重新做。】

【十六娘——!快看阿姐给你挑的……】

【诶,这料子……从前觉得衬你,如今看着,怎么倒不像样子了……罢了,再换个样式便是,回头都记七姐账上!掌柜的——】

自打成为“十六娘”以来,她一直刻意回避有关过去的种种:不再穿从前爱穿的绿衣,不再碰从前爱吃的糕饼,连思念家人,行经江都,也只敢偷偷摸摸去看一眼……她以为,这都是一切重新开始的过程。可如今,却突然有个人告诉她:你还是你。

一直都是从前那个你。

她的茫然失措,她的不愿面对,慌乱和惶恐,又岂止是一个“魂不守舍”能够形容——

今夜之漫长,于她而言,恐怕毕生难忘。

“十六娘……”

沉沉叹息一声,给美人榻上的赵小姑娘盖上薄被。思忖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转身吹熄灯烛。

怎料,正要关窗。

原本睡的正香的美人儿却似被这响动惊醒,欲睁未睁地掀起眼帘来。

半撑起身,嘴里咕咕哝哝地问:“十六娘,你要走了么?”

“……”沉沉蓦地一怔。

她从哪里看出来自己要走?

这莫名笃定的语气,实在让一心觉得自己瞒得滴水不漏的某人心惊肉跳。

“你刚刚的样子……”赵小姑娘却依旧自顾自地小声说着,“让我想起我阿爹了。”

“每次,出征离家之前……他都是这样。有时候,一坐能坐大半天。”

她那时不懂事,总是缠着闹着问阿爹在看什么,阿爹却只是笑着把她抱在膝上,任她揪着胡子傻乐,什么话也不说。

她并不懂那笑容底下的苦涩。

直到许多年后,代母持家的长姐,也如昔年的阿爹一般,每每痴坐着,为出征的将士们没日没夜地祈祷。她在阿姐面前问了同样的问题,却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因为阿姐害怕。】

原来,是害怕。

【怜秋,若是哪天……我们败了,连阿爹也不在了,到那时,你想辽西,还能守得住么?我们这些人,又究竟是忠君之将,还是乱臣贼子?】

外人看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赵大将军,到头来,也会害怕死,害怕马革裹尸,一去不回,害怕守不住赵氏一族的根基,辜负了曾对他予以厚望的旧主。

可,他仍然还是去了。

每一次,都义无反顾,不曾回头,从意气风发,到老将迟暮。

每当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他便重新做回了辽西人眼中威风八面,无所畏惧的英雄。

直到,他再也没能回来。

大魏皇帝派人割下了他的头颅。临死前,他的双目仍不敢置信地大睁着。

“真奇怪呀,”赵小姑娘说着,忽有两行盈盈热泪自眼眶滚落,不知是在梦里哭,还是在为她而哭,只是瓮声瓮气地呜咽着,“每一次我都想说,阿爹不要走,就像……就像其实、现在,我也怕黑,不想让你走一样……可是我知道,十六娘,你们到最后,都会走的。”

沉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无声一笑。

却终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她挽留的手塞回被子底下。

就像她没有问,赵小姑娘也并没有说,贵为兵马大将军膝下幼女、为何会被送来上京,心甘情愿地“以死明志”;此刻,她也没有立场向赵小姑娘解释自己的想法。

“这糕饼,”她只是说,“夜里若是饿,拿去吃了吧。”

朝华宫外。

更深露重,夜半天寒。

值夜的侍卫呵欠连连,百无聊赖。期间,却不知谁先开了话头,说起今日那神兽大闹夕曜宫、抓伤世子殿下,竟还被陛下亲自送了回来的事。

“当真?那世子殿下平日里在宫中横着走,论及受宠,还要压过太子一头,竟被个畜……被‘神兽’比下去了?”

“哪能有假,白日里我替人轮值,亲眼看到的。至于世子殿下么——说是世子,其实谁不晓得,他亲爹,那当年可都是死在……”

话音未落。

“嘘!小点声、小点声,你脑袋不想要了?”两人中年纪稍长的那个、显是谨慎些,当即低声呵斥道。

“怕什么?”年纪小的却不信邪,只漫不经心地一耸肩,“这地方除了鬼,哪还有人能来听墙脚。要我说,那小世子也是不知天高地厚,险些步了他爹的后尘——毕竟是个半大孩子么。听说,过这一遭,吓得魂都没了,现如今还发着高热、病得要死不活。这谢后……人都死了,生前养的一只畜生,在陛下跟前竟都有这般威风。”

“威风有什么用。平日里,也不见陛下往这来。咱这门可罗雀的劲儿,半点油水都捞不着。”

“可不么,都好几年没——谁?!”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不停,忽然间,却见一盏宫灯、烛火熹微,自宫道远处缓缓而来,顿时心虚得变了脸色,齐齐抬头望去。

待人走到近处,却才发现,来的竟是个“熟面孔”。

“陆太医?”

侍卫头领的目光径直掠过持灯的小太监,看向那太监身后、一身青衣长袍的男子。

再开口时,语气却不觉带上几分忖度:“您这是……”

“奉陛下之命,特来为神兽诊病。”

“可是……”

两名侍卫迟疑地对视一眼,心道您大白天不来,偏挑夜里来?这……

让人想不怀疑都难呐?

陆德生见状,也不过多解释,从袖中径直掏出一只令牌:只见那黑底金字,上刻五爪金龙,龙爪之内,赫然正是一枚“炁”字印。当今天下,持此手令者,不过人。

通行手令?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后退半步。

“是卑职失礼,职责所在,还望大人莫要见怪,”半晌,却终是恭恭敬敬、给人让出条路来,“陆太医,请。”

话音落定。

那手执宫灯,弓背耷脑的小太监立刻机灵地走在前头、持灯为陆德生引路——

直至两人一前一后踏入朝华宫主殿,反手合上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