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德生说:“四年前,那个闯入地宫的刺客,还是把你带走了——且,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而魏弃得到消息时,已是半月之后。
那刺客早如泥牛入海,遍寻无踪,而百名在场的江湖高手,更仅剩不到五名活口,无一例外,皆身受重伤。
“他们说,把你带走的那个人,使一手路数极为诡异的剑法,手中长剑,剑身状若灵蛇,竟能如缎面般随风自动,闻所未闻。顾家事后以万两黄金悬赏此人,过去数月,却始终无人揭榜,一番打探过后方知,江湖中,曾使此剑、令人闻风丧胆者,只有二十年前,一号称“银蛇君子”的狂士——尹问雪。”
江湖传言,此人出身海上扶桑,却渡海而来,拜在大魏武林名门、天师道门下,尽得师门真传。精通诡道,尤擅五行八卦之术。
因少时走火入魔,容貌尽毁,样貌奇丑无比,却自诩君子。十而立,悟天道,创银蛇剑法,独步武林。
——说是天才,自不为过。
可就是这样一个天才,却因自己年少无知毁容,愤世妒俗,尤嫉天生美貌者。
恶事做尽,每将数百掳掠而来的少年投入蛇坑,以观其痛苦为乐,惨死在其手下的无辜平民,不下数千。
当是时,他已有近二十年,不曾在人前露面。
“所以,”陆德生低声道:“各方消息皆称,他极有可能已渡海南归,回了扶桑……”
再后头的话,其实,他不必说,沉沉也听懂了。
魏弃以为,劫走“她”的人在扶桑。
所以,尽管并不知道此人如何得知消息将她带走,又为何始终隐而不发,在此之后销声匿迹,他仍是毅然决然,挥军南下。
这一仗,打了两年又八个月。
大魏的版图,在他手中一再扩充。
他得到了骂名,与此同时,还有无尽的敬畏与恐惧,以及,无上的威权。
可结果呢?
“他没有找到尹问雪。”
陆德生的声音中,只剩下无尽的倦意:“将整个扶桑海岛掘地尺,仍旧一无所获。他不死心,挨家挨户,乃至深山古林也不放过,一一盘查,依旧,什么都没有找到。”
那年初秋,在山呼万岁、夹道欢迎的庆贺声中,王军返京。
起初,人山人海,欢声笑语。
忽然,一声惊呼,此起彼伏。
最后。
甚至只剩一片诡异森然的寂静。
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中,唯独有个坐在父亲肩膀上的小姑娘,童言无忌,指着高头大马上的那人咯咯直笑。
“白头发!”
她乐得拍手,“陛下长白头发啦!陛下老了!和阿爷一样的白头发!”
她的父亲满脸苍白,几乎想也不想地将她拽下,狠狠一巴掌、响亮地掴在脸上。
女孩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哇哇大哭起来。
可并没有任何人来安慰她或扶起她。
人群,乌泱泱跪了一地,山呼万岁,呼声震天。所有人的脸上,却都写着一模一样的神情:惶恐难安,茫然无措。
仿佛他们也是第一次知道。
一个怪物……竟然会老。
管他是寿与天齐的君王,抑或传闻中弑兄杀父、窃国乱世的贼子,终有一日,仍会倾塌如泥。
“而那也是第一次。”陆德生轻声说。
“……”
“第一次,魏弃问我……他是不是做错了。”
不是质问,不是震怒,没有怪罪。
年轻的少年帝王,只是坐在空空如也的血池旁,如此时此刻的谢沉沉,目光出神,呆望向池底斑驳的血痕。
脸上没有表情,唯独两鬓斑白的发垂落,眼睫、发梢,都结出一层薄薄的霜。
恍惚间,亦似霜雪满头,一夜白发。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我太贪心了。】
【我不该奢望她能醒过来。若有一日她能醒来,我总想着,那样,我便不是什么都没有……至少这世上,仍有值得留恋之物。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真心为我,而我,亦事事真心待她。我厌人之五衰,却愿与她同生华发,我不屑人伦,却盼望与她子孙满堂,我身污秽,却因她在侧,甘愿涤尽一身血——】
【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你可知,这一路守备松懈,所有的机关都被撤下,几乎畅通无阻……还有这,满壁的夜明珠,一路行来,足有两间满当当的不世秘宝,这一切是为何?”陆德生忽然问。
她却只枯坐在血池旁,低着头,手指轻抚怀中狸奴。不答,不语。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亦什么话都没说。
从始至终,仿佛只有陆德生,在絮絮叨叨向她说着那些她并不知晓的过去,在用一根名为“责任”的索,试图将她从如今解十六娘的身上,拉回到他所熟悉的那个人身上去。
而她,只是沉默地接受。
沉默地面对着一切因她而起,却注定无法轻易因她而终的现实。
“不再重兵把守,是因为,他想要守的人,已经不在;把所有机关撤下,却把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和寒冰玉石留下,则是因为,他至今还在等——还是没有放弃。”
“若有一日,有人能带你回来,无论带回来的,是一具早已腐败溃烂的尸体,抑或,如今的你——沉沉。你走的路,都是一条与去时不同,亮堂的路。”
一具尸体,于他人而言,不过是威胁他的刀,割开他喉咙的剑。也许,在他有生之年,再不可能见到她。
可他甚至仍寄希望于死后。
当他死后,那具属于她的、腐烂的躯壳,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化为白骨,若能有人将她送回他的身旁。满室秘宝,不记恩仇,尽皆取用。
“到那时,这座血池,便是他为自己——还有‘你’,选的埋骨地,”陆德生说,“……可是如今,你回来了。”
不是一具尸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沉沉听罢,却突的发问,“你觉得……做谢沉沉,比做解十六娘好么?陆医士?”
陆医士。
陆德生一愣。
几乎脱口而出的那句“当然”,在触及她抬起脸来、那双如旧清明透彻的双眼时,莫名哽在喉口。
是好么?
当然,唯有谢沉沉,可以止住魏弃的杀伐之心,唯有谢沉沉,可以得到魏弃的青眼与无数次的破例,唯有谢沉沉……
唯有谢沉沉。
可是,如果谢沉沉不愿再“做谢沉沉,尽管她是,又如何呢?
“就算我是,”沉沉轻声说,“魏弃依然不会再是七年前的魏弃,扶桑、北燕不会重归平静,已经发生的一切,更不会因我这个动因出现而推倒重来。陆医士,魏弃想要谢沉沉回来,因为他思念自己的……妻子。他入了执念,挣脱不出。那你呢?陈缙呢?你们是真的希望活着的谢沉沉回来,还是希望,谢沉沉依然还躺在这座血池中,做一枚不会说话不会反抗的……定海神针?”
她的腿早已坐得僵麻,站起身来时,整个人趔趄着、几乎摔倒。
陆德生下意识伸手想扶,却被她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她仍是微微笑着。
将肩上披着的外袍脱下,物归原主。
“其实,谢沉沉这一生,所求的事很少,愿望也很小,可是,偏偏是这么小的愿望,若要达成,却要令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犯难,”她说,“陆医士,所以,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让魏弃知道,今夜发生的事。更不会让他知道,其实,谢沉沉曾来过,他们甚至只差一毫,便能‘相认’——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这件事。”
“……为何?”
“因为,谢沉沉说要往东,魏弃会往东,可是,拦着他不让他往东的人呢?那些人,真的能有好下场么?”
仿佛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当头浇下。
陆德生脸上神情骤变,看着她的眼神,愕然,疑惑——更震惊。
大抵在他心中,无论何时,谢沉沉永远都是那个不顾一切、跪求他不能见死不救,满心赤诚的少女。
可他并不知道,谢沉沉已死过一回……不,两回了。
血热过又冷,冷了又热。
再热,也只能是温的,再燃不起真心的沸火。
“就让谢沉沉死了吧,”所以,她说,“死了的她,就像一根吊在驴子跟前的胡萝卜,陆太医见过么?虽然有些残忍,可是,人和动物其实一样,只要有盼头,总能活下去的。”
“魏弃从前等的,是谢沉沉睁开眼,如今等的,是谢沉沉有朝一日,能与他合葬在一处——生同衾既已盼不到,便盼着死同穴。他等呐,等着等着,最后,也就平平安安地老了——没人能伤害他,他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人,何乐而不为呢?这里的所有人,都尊他,怕他,未来,他会成那千古一帝,青史留名,为什么不呢?”
沉沉叹道:“更何况,这条路,他走了七年,早已不是轻易能抽得了身的了。若他抽了身,有许许多多的人,包括陆医士你在内,恐怕还要遭殃。”
“……那,你呢?”陆德生问。
“我?”
沉沉笑了笑——那笑容很浅:“不瞒你说,金二已答应了带我出宫。也许,我会嫁给他?也许不会。不过,都无所谓。至少,我会永永远远地离开这里……只是,待我死后。”
她说着,忽若有所思地轻抚着自己的脸。
那张,属于解十六娘的脸。
“死后皮囊焚尽,底下的骨头,大抵……还算是我的吧?陆医士,若是那时您还在,便把谢沉沉的骨灰,带回这里来吧。”
“还有。”
她背对着陆德生,许久又许久,终于,温声开口。
“您说得对,人活一世,要活的明白,死的明白。多谢您告诉我,原来这世上……确有人,极真心、真心地待过我。我感念于此,临到老时,想来,仍会觉得这一生,活得值当,不枉此行。”
哪怕这样的真心,以我之能,的确无以回报。
我谢沉沉,不过区区升斗小民,终此一生,喜怒由己,并没有与天同寿、万古长青的功绩。
可我啊,我也曾把一颗心掏出来,燃过他路上的一段烛火。
还不够么?
是够了的。
窝在她怀中的狸奴,被一颗冰凉的泪砸中,倏然抬起脑袋,不解的“喵呜”一声。
沉沉揉了揉它的脑袋。
却只头也不回地,向着地宫密道的方向走去。
生同衾,死同穴啊……
【谢沉沉,你说,今生恶事做尽的人,有没有来世?】
【……】
【你跟了我,又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跃动的烛火间,她仍记得那双幽深如潭的凤眸,眼底,似有一点星火欲燃。
或许这才是一切故事真正的开始。
所以,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
【来世的事,谁晓得?】
十六岁的谢沉沉说:【但今生的事,须得试试,方才知道结果。】
殿下啊——
如今,你我终于知道了这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