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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乾是在一个大雪夜回来。
雪落纷纷,遮掩了他脚步,等到常乾推门进来时候,江远寒才骤然意识到。
小师叔不在房间里。江远寒下午时候说烛火太亮,晃眼睛,他傍晚时便离开了,没说去做什么。
常乾一身黑袍,腰间佩着剑。他从小就被养得寡言冷酷,但此刻伴着风雪踏进房门里,江远寒还是骤然感觉到了什么不太寻常东西。
常乾看着他,目光直视:“我刚刚见过阿楚。”
江远寒怔了一下。
阿楚自然就是讲他楚哥哥,也就是灵鹿道人。灵鹿道人是青霖姑母亲传弟子,也是他双亲座下曾收养小妖,更是跟他堂哥一同长大。如果说灵鹿道人有什么最契合人,有什么最了解人,自然是非他堂兄莫属。
“你们两人……”江远寒犹豫了一息,“不是早就,决裂了吗?”
决裂。这是几乎整个修真界都知道决裂。
灵鹿道人师承青龙真君,青龙真君玷污四象丹炉之时,也只有这个亲传弟子义无反顾地站在她那边。但常乾是魔界之人,魔界保持中立,他也就不能出手。在妖界最式微时候,灵鹿道人曾经上门恳求过常乾出兵,恳求这位故友相助,只不过,常乾没有这么做。
这是惊动各界一场决裂。灵鹿道人离开之时,连十万深山郁郁草木都跟着一同枯萎——洞虚境妖君,已经可以影响天气和四时变化了。
万雪小筑近乎永恒飘雪,似乎也是从那时而起。多年以来,两人避不相见。所以江远寒骤然从堂哥话语中听到这么一句话,确十足诧异。
“情势迫人至此。”常乾低声道,罕见地笑了笑,但却看不出真有笑意,“玄武复生希望系于一身,他不得不求我。只是这件事,我不应该办。”
江远寒心底一沉,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常乾凝望着他,“你去帮帮你楚哥吧,魔界除了你之外,所有力量都已在计划内,一丝一毫,调度完整,后续力量也正该保全。”
江远寒攥了攥手指,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事?我爹爹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情?还有堂哥你,你对这些旧情,真一点都不顾念吗?”
“你说过不问,问了我也无法告诉你。”常乾闭上眼道,“去跟阿楚说说话吧,他就在不远白梅冰河处等你。”
江远寒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担心,他这些日子以来,实在太过沉迷小师叔温柔,把恩怨仇恨、苟延残喘真身,都放得太远了,直到今夜风雪扑面,那些迫在眉睫事端才又翻涌上来,直击胸口。
他觉得自己心里闷得厉害,没有答话便起身冲了出去,撞开了刚刚合上房门。
大雪倒灌,风声呼啸。常乾伫立在房中,转过头看了一眼放在房中落凤琴,那是玉霄神东西。
儿女情长……儿女情长。
他默默看着,想到自己事情,只能苦笑了一下,关紧房门,转身走了。
人间之事浩荡如波,催人不要回头,容不下儿女情长。
一路上都是扑面,冰凉雪。
江远寒之前还在想要如何跟楚哥联系,但真正到了雪梅冰河,看见对方单薄背影,忽然又不敢前进。
除了万雪小筑十几里,有一片傍水梅园,此处河流早已凝冰。万雪小筑白梅就是从这里移植过去。此刻大雪纷纷,看不出花与雪分别。
灵鹿道人转过了身。
他男生女相,长得阴柔美丽。额头上长着一对雪白鹿角,白色斗篷披在身上,兜帽边镶着软软绒,怀里抱着一把剑,剑身通体如雪。
江远寒走近几步,伸手摘了面具,露出与真身相似容貌。
“小寒。”阿楚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才确认清楚对方身份,“他不来了吗?”
江远寒知道对方问是自己堂哥,干巴巴地点了下头。
灵鹿道人闭眸缓了口气,随后又睁开,无奈地道:“既然他奉命令,就是永恒中立,保存魔界实力,那我两次恳求,就都是为难他了。”
江远寒道:“堂哥让我来帮你了,我会帮你。”
“你如今这个情况,我深恐有伤。”阿楚道,“我听你堂哥说,你跟李承霜住在一起?”
江远寒不知如何诉说,慢慢地道:“……他是我,我目标。我之前从爹爹房中拿了一本秘术,迫不得已,现在才修行。要得到他感情。”
“李承霜前途不可限量,如果修真界要围剿我,他必然到场。”
“楚哥,”江远寒逐渐理清思路,“妖界这件事,我从头到尾只听了个风声,你能不能告诉我,青霖姑母到底是为了什么?”
灵鹿道人愣了愣,随后伸出手揉了揉对方头顶,笑着道:“小寒,你还叫她一声姑母。”
“毕竟是爹爹朋友。而且,妖界待我很好。”
“妖界待各方都很好,只是天道不允妖族修行有成。”灵鹿道人神情凝固下来,“四象丹炉表面上是恩赐,让妖族永远都有两位洞虚境妖君镇守,可实际上,却是禁锢,只要有这个丹炉在,就永远无法突破洞虚境,永远停滞不前。”
“可是这件事,妖族不是早就知道了……”
“因为师父以为只有她自己。”
江远寒一时怔然,他骤然感觉难以呼吸,顺着思路续道:“不止是限制圣兽,是……整个妖族?”
“对。”阿楚望向远方,看了一眼万雪小筑方位,“所有妖族,所有诞生妖修,都被这个宝物钳制住了,从一开始,庇护着妖族圣物,就把每一缕希望关在了黑暗牢笼之中。师父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才会做出惊人之举。所有纯血妖族限制一朝打破,有失智疯狂,有一朝陨落,也有像师父一样,陷入困顿和疯狂。她并不是为了私心,她心里只有妖界。”
“……这个代价,有点太重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所有人都是。”
就连江远寒自己也难逃此语,他正是因为真身陷入死局,才不得不如此应对。倘若他遇到是一个道貌岸然伪君子、是一个心狠手辣真小人,他都不会纵容自己沉溺于这段喜爱之中。
但小师叔,芝兰玉树,君子如玉,世上最好溢美之词,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
江远寒忽然觉得头很痛,但他不得不强撑着,装作无事发生模样。
“最后能到什么程度,是否能得偿所愿,都是我选择。”阿楚道,“小寒,你量力而行。”
江远寒觉得自己像是被今夜风雨打醒了,浑身都是冷,从发根一直凉到指尖。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脑海里反复地晃着“李承霜”这个名字。
还有很多别话,如同幻听一般从他耳畔响起。江远寒吸了口气,问道:“纯血妖族会失控,那你……”
“我已到洞虚境,影响不深。师父也是因为四象丹炉就在她体内缘故,才这么严重。而像常乾那样……”他不自觉地又提起来,顿了一下,继续下去,“那样混血,是不会受到影响。”
江远寒失魂落魄地点点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句话:“楚哥,我会帮你。……我会帮你。如果小师叔,不是,玉霄神,他也参与了这场围剿,希望楚哥能对他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
“不是。”江远寒抬起眼眸,吐出一口气,道,“把他交给我,我拖住他。”
灵鹿道人点了点头,就在两人谈话之际,一道遁光划过夜空,似乎是要往万雪小筑而去。江远寒刚刚一眼瞥见,这道遁光就被阿楚猛地截了下来,如流星般坠在冰河之上。
就在阿楚看清那身人族修士衣服,几乎下一瞬便要动手时,忽然被身畔小寒拦住了。
“等一下。”江远寒上前一步,皱着眉头道,“……凌波道人?”
阿楚瞥了他一眼:“扶象成山,凌波凝水。玄剑派不是滥杀宗门。你认识?”
他收回杀意,看着被道术拦截圈住那位女修。江远寒扯了扯唇角,道:“认识算不上,差点杀了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拍拍楚哥手,把灵鹿道人杀气又压了回去:“你离开吧,我来处理。万雪小筑周遭都是正道修士宗门,你在这里,不太安全。”
阿楚自然对他信任非常,只要他这一句话,问也不问地就甩手离去了。江远寒盯着凝水被妖气罗网圈住身形,走近几步蹲在她跟前,伸手在妖气罗网间隙拨弄着她佩剑。
“还是来杀我?”江远寒神色莫测地凝视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凌波道人显然没想到会被半路拦下来。她伏在冰面上,盯着江远寒道:“原来妖魔勾结。”
“只有我而已,你可别错怪了持戒人。”江远寒凉凉地讽刺,“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为杀人而来,自然也人恒杀之。”
凝水神魂已经被妖气罗网烫得浑身发抖了。她知道阿楚虽然被称作“道人”,但其实有妖君实力,自己是肯定无法挣脱。命悬一线之间,凝水却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目,态度急转:“莫知!”
江远寒不叫“莫知”,他甚至开始厌倦这个名字。
“我不是来杀你。”凝水道,“但你要报仇,即便是手刃我,也没有关系。你既如此做,跟承霜也就绝无可能了,请你动手吧。”
江远寒被震住了,他似乎第一次认识到玄剑派凌波道人,摆脱了迂腐、虚伪、不择手段这些令人厌恶词汇,反而充满了强烈自我牺牲。她是真双标,不能善待于他人,但也是真对小师叔疼爱至极。
江远寒觉得可笑:“你们正道,都不过过脑子吗?修道修心,非要走这个捷径,日后也绝不会有所成就,让他过一过情关,有什么不好?”
“他不能。”凝水咬着牙看他,似乎觉得人算不如天算,命至尽头,也就并不拘束了,“你要杀我,就动手。但他不能,他绝不能。”
江远寒眯起眼打量了她一会儿,直觉般地意识到不对劲地方。他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神情,道:“我不会杀你,我还要跟小师叔修成正果……”
“你——”
“我?我就是这样。”江远寒逼近她一寸,“看到你们这些伪君子,我就恶心。我最厌恶有人冠冕堂皇地、寻找借口地对我好,背后却只是想操控我。你看似疼爱他,可功利心却不比任何人少,把希望压在这一个人身上,凌波道人,你疼爱之心,也不过如此啊。”
“那你呢,你对承霜师弟,难道是真心吗?!”
江远寒话语一滞。他目光从对方神情上收回,已经察觉这其中必然有些不为人知事情,但还是被这句话问得心口一梗,闷痛难忍。
他是真心吗?
江远寒自己也想知道。:,,,